成之染并未像成肅意想中那樣吃驚意外,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憫的神情,說出來的話卻有些刺耳。
“阿父,在擔心什麼?”
“擔心許多事,”成肅竟有些坦然,并未給她追根問底的機會,旋即道,“皇帝早已許諾你都督關中,如今盡可如願了。”
成之染似是苦笑:“不能攻滅慕容氏,我要這都督關中有何用?”
“那是另外一回事,”成肅難以自抑地咳嗽了兩聲,道,“慕容氏兵多将廣,你手下不過萬餘人,不要招惹他。待我回到金陵穩定局勢,再東西夾擊,一舉滅晉。”
成之染默然良久,颔首答應。
成肅道:“我雖然要走,卻隻是權宜之計。我會上請朝廷,以關中為秦州,讓你都督梁雍秦三州諸軍事,麒麟留下做秦州刺史,你二人鎮守關中,以待後效。”
成之染擡眸看他:“麒麟年幼,如何能擔此重任?”
“他終有一日要如此,有你在,自不會失了分寸。”
成之染隻是搖頭。
成肅道:“你要如何?”
“岑雍州在襄陽已有十多年,長此以往,隻怕是下一個宗達。不如就讓他留在長安,做這個秦州刺史,另擇良将鎮守雍州,”成之染緩緩說道,“有秦州和司州抗禦胡虜,雍州已是内地,自當以治民為職,大可簡省軍府,以免凋耗民力。”
成肅笑了笑:“你竟留了這一手給岑獲嘉,他若是知道,該有多傷心。”
成之染面不改色:“我都是為了大魏社稷。”
隻是為了大魏社稷嗎?
成肅久久盯着她,終究歎息道:“你放心,岑獲嘉,我不會對他如何。”
成之染頓首一拜:“望太尉珍重。”
風移影動,參差斑駁。上首沉默了許久,傳來成肅一聲哀惋的歎息。
成肅次日召集諸将佐,在偏殿之中宣布了他的決定:“王師遠征,曝露于野,将士思歸,我心憫然。如今長安已定,關中已平,自當息甲,班師還朝。”
衆人離家都已經一年有餘,在陌生而荒寒的北地奮戰苦守,越來越思念山溫水暖的江南,也急于将一路遠征的戰利品帶回家中。聽聞成肅已決意東還,他們大多數歡欣鼓舞,一刻也不願在長安久留。
然而為了戍守關中的考量,仍有許多人需要留下。
成之染都督秦梁雍三州諸軍事,都統諸軍人馬。新野郡公、征西将軍、雍州刺史岑獲嘉轉任秦州刺史,統轄關中宇文氏舊地。甯朔将軍沈星橋為長史,領京兆太守。襄陽太守盧昆鵲為司馬,領馮翊太守。南郡太守裴善淵為主簿,領扶風太守。雍州司馬鄧茂德為咨議參軍,領鹹陽太守。太尉府從事中郎元破寒和後軍府從事中郎宗凜各領一郡太守,振武将軍董和均奉命駐守潼關。
成肅又分了三千兵馬留給成襄遠,由建威将軍叱盧密輔佐,讓他持太尉符節率兵駐守長安。
塵埃落定,衆人都欣悅得還。
岑獲嘉年近古稀,心知留在此地,隻怕再難還鄉,因此一再向成肅請辭。
成肅不肯,頗為懇切地挽留他。
岑獲嘉無奈,歎息道:“大丈夫四海為家,了然無憾。惟願将來歸葬南陽,望太尉成全。”
成肅道:“岑公這是何道理!待金陵事了,自當與岑公把酒言歡。”
岑獲嘉與諸将佐告退,通傳來報沈星橋求見。
成之染侍坐殿中,卻見沈星橋進門,執意與成肅密談。
成肅笑了笑,讓成之染暫且回避。
成之染臨走前,路過沈星橋身旁,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沈星橋神色淡然,目不斜視,直到殿門幽幽閉合,他才開口道:“承蒙明公寄托重任,可秦州軍府多北地舊族,末将家在江南,委實不能自安。”
成肅似是一笑。河南元氏、範陽盧氏、河東裴氏姻娅連枝,盧昆鵲曾在賀樓氏朝廷為官,裴善淵父祖亦是關中舊臣,元破寒兄弟更出于名相元仲衡。這些事,他并非不知。
沈星橋又道:“關中素來敬重元仲衡,處處有香火四時供奉。這數月以來,聽聞元氏戚屬在關中,接連有父老豪強投奔他門下,軍中頗有些微詞。一旦明公離開,鎮國和柔仁愛,刺史與他們交好,末将如何能不擔心?”
“沈将軍啊沈将軍,”成肅笑了笑,道,“岑獲嘉年邁,一家老小都還在雍州,他能有什麼心思?鎮國再和柔仁愛,也并非不明事理。這些且不論,你跟叱盧密統領數千精兵,是吃素的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你怕他作甚?”
沈星橋略一遲疑,皺眉道:“明公……”
成肅收斂了笑意:“怎麼,你也想随我回京?”
“末将不敢。”
成肅道:“你在我身邊,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在岑獲嘉之下,唯你獨尊,倘若連這些事都難以決斷,豈不是讓人笑話?”
沈星橋默然良久,頓首道:“末将定不負明公所托。”
成肅上前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道:“你如今才三十歲,還年輕着呢。将來關中安定,四海賓服,前途不可限量啊!”
沈星橋唯唯稱是。
成肅道:“此番不能回京,是我虧欠于你。你可有什麼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