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之畔的守軍彎弓長射,如新月初升,劃破寂寂長空。飛矢如流星如雨幕,衰草連天的河岸生出遍地荊棘,胡騎阻遏于河川險道,前後相繼,進退不得。
徒何赤辭心急如焚,輾轉之地卻無法大展拳腳。眼見得缺月漸滿,統禦後方的徒何烏維派使者前來督戰,他忍無可忍,傳令諸軍登上冰封的河面,越過新平城南下。
魯佛樓大驚,往日裡泾水寬闊而洶湧,即使在寒冬臘月,河岸結成了看似厚重的冰層,水中央依舊波流湍急,更何況如今天時轉暖,冰層下不時傳來暗流湧動的崩裂之聲,哪裡能經受住鐵騎蹂踐。
然而徒何赤辭顧不得許多。入夜的泾水波光粼粼,唯獨近岸冰層凜冽而靜谧,在明月清輝下閃爍着冷意。
他牽馬踏入河中,新平城猶如一隻沉默的巨獸,赫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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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佳節。長安城久經戰亂,日益蕭條,終于借着年節的喜慶,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稍稍恢複了太平時節的熱鬧。
月明千裡,獨照闌幹,蘆管吹寒。駐紮長安的守将圍坐一堂,談笑間,戰場上刀光劍影,重山外遊子鄉情,都随眉宇間淡淡的疲敝,消融在葡萄美酒中。
當日成襄遠拔劍起舞,衆人都念念不忘,因着成肅如今不在場,紛紛起哄讓他再一展風姿。
成襄遠被衆人誇得害羞,可正因成肅不在,他反而拘束起來,猶猶豫豫地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含笑颔首,那本是風雅之事,更何況眼前少年風采遠勝旁人。
成襄遠在殿中四顧,揚手招呼徐望朝:“二郎與我一起罷。”
徐望朝猝不及防,被杜黍笑着推出去。他比杜黍的長女大不了幾歲,杜黍看着他忠厚老實,那時候亦曾動了心思,處處留意着。
徐望朝推辭不得,終于執劍時,杜黍先給他叫了聲好。
劍光閃動,魚龍起舞。成之染親自為他們吹奏了一曲《犀甲》。
犀甲吳兵鬥弓弩,蛇矛燕戟馳鋒铓。(1)
長劍低昂,羅纓翻飛。劍端凝注的一點寒芒,将二人周身雜意通通蕩盡,恍如金戈鐵馬的赫赫禁旅,于孤城之中獨傲霜雪。
座中岑獲嘉有一絲恍惚,簡直要以為自己看到了傳聞中顔士稚的身影。朝昏金钲鳴鼓,三千犀甲如簇,眼前不再是風霆舞劍的小郎,而是凄涼天地間振翅翩翩的蝶影。
一曲終了,餘音袅袅。衆人都拍手叫好,徐望朝登時紅了臉,他自知不如成襄遠,待回到座中,徐崇朝笑道:“二郎大有長進了。”
徐望朝眼睛亮起來:“真的嗎?”
徐崇朝點了點頭:“劍用得很好。”
徐望朝甚是歡喜,側首望向成襄遠,對方不知何時被岑獲嘉拉住說話。
岑汝生許久沒見到祖父如此慈祥的眉眼,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卻聽岑獲嘉問道:“三郎君可訂親了?”
成襄遠笑道:“還不曾。”
岑獲嘉見他性情柔善,頗讨人喜愛,于是道:“我家中幾個孫女,與小郎倒是般配。”
這下輪到成襄遠臉紅了:“啊?”
見對方赧然,岑獲嘉哈哈一笑,道:“老夫開玩笑罷了,小郎莫往心裡去。你将來,是尚主封侯的命!”
沈星橋聞言,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衆人愣了愣,不由得大笑。以成肅如今的權勢,若想讓兒子尚主封侯,也并非難事。
成襄遠低了頭,道:“可是我還不想成親呐。”
偏生宗寄羅問他:“前年上元春宴時,三郎君見過公主了?怎麼樣?”
成襄遠捂住了臉,搖頭道:“宗娘子,你放過我罷……”
衆人都哄笑起來,成襄遠落座許久,臉頰都還是通紅的。
尚主封侯,旁人說出來輕巧,可對他而言……成之染垂眸凝思,忽而問他道:“今上賜給你的玉佩,可還留着呢?”
成襄遠聽聞她低語,悄悄從領口将玉佩拽出,道:“我一直帶在身上。禦賜的東西,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丹砂如血,靜靜地卧在他掌心,像一尾遊曳淺灘的紅魚。
成之染收回目光,那一尾紅魚卻在心底揮之不去。上元春宴的繁華喧鬧席卷而來,如今這時辰,文武百官都還在宣陽門城樓宴飲。也不知她父親如今到了哪裡,算起來這時節還沒有回京,太尉缺席的春宴,是否會喧鬧如初?剛剛不惑之年的天子,下半夜登上城頭點燃天燈的時候,可會有那麼一瞬間,想起遠在關中不歸的旅人?
燭影搖曳,明亮的火苗抖動,如同從暗夜中扶搖直上的天燈。
侍坐殿中的趙小五悄悄上前,道:“新平有訊。”
成之染眸光一亮:“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