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斥候來報,潰散的敵兵業已北上,退回數百裡外琪樹城一帶了。盧昆鵲也從馮翊郡送信過來,進擊潼關的敵兵也已經撤退。
如今雖解了一時之困,衆人仍不免躊躇。徒何烏維既有謀取關中的野心,一戰失利,未必不會再卷土重來。
秦州刺史岑獲嘉力主乘勝追擊,直搗統萬城,消滅徒何氏。
見成之染亦有此意,沈星橋勸道:“徒何烏維竊據嶺北多年,坐擁數萬大軍,雖此番兵敗,仍不容小觑。如今太尉既已回師,我軍自當在關中休養生息,以待後效。若是與徒何烏維糾纏起來,隻怕會磋磨了我軍志氣。”
成肅要經略西北,打的是慕容氏的主意。如今他率領主力離開關中,成之染并不敢托大,以為能憑她一己之力擊敗慕容氏。留守關中的各路人馬,前路也還是未知。
她搖了搖頭,道:“徒何氏狼子野心,我肯放過他,他未必肯放過我。”
沈星橋道:“太尉留節下鎮守關中,是為了保境安民。若能使關中安定,徒何烏維也無隙可乘。”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安定、長城二郡,距長安不過數百裡之遙。宇文氏失了這兩郡,終日處于徒何氏兵威之下。若要使長安穩固,至少要從徒何氏手中奪回這一帶。”
沈星橋未置可否,隻是道:“此事還需請示太尉。”
“沈将軍!”成之染皺起了眉頭。
叱盧密見沈星橋不語,沉吟道:“沈将軍所言不無道理。何仆射病逝,太尉班師,朝廷興許有許多變數,還是等太尉音訊回來,再做打算為上。”
成之染打量他幾眼,沒再說什麼。她似乎将他們的話聽進去了,當即派人給成肅送信。
北地的物候到底與江南不同,金陵草長莺飛的時節,長安仍舊滿目荒涼,如今北上讨賊,對軍中行役而言,委實有不少苦頭。她并不介意再等一等,待将士恢複元氣,再與徒何烏維好好清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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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肅率水師從大河駛入汴水,浩浩蕩蕩抵達彭城時,成追遠跟着李荩忱,率城中将士夾道相迎。
得勝歸來的成肅春風滿面,引得滿城百姓擠在道旁觀望。
成追遠心潮澎湃,歡欣鼓舞之餘,卻在他父親眉間,瞥見旁人難以察覺的沉重。
他定是為了何仆射。成追遠心想,除了何仆射,還有誰能讓他父親如此傷懷?
李荩忱迎接大軍入城,心中亦頗多疑問。然而有些話并不方便由他說。他悄悄點撥成追遠,去到他父親面前問道:“那位會稽王,為何沒有與父親一同回來?”
會稽王如今還待在洛陽,成肅路過洛陽時,特地叮囑了宗棠齊,要好生侍奉,讓他安安心心地坐鎮司州。
至于會稽王身在洛陽,究竟能不能心安,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成肅道:“洛陽乃國朝舊都,将來華夷一統,便是天下之中。如此重地,也唯有會稽王堪當重任。”
成追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我阿兄呢?”
成肅知道他問的是襄遠,目光頓了頓。溫印虎替他回答:“三郎君留在長安了。”
成追遠難掩失落,可旋即想到,他這位兄長也是身肩大任,又稍稍寬慰些許。
成肅顯然沒有太多心思體察三子的心緒,他在城中安頓下來,喚來李荩忱詢問朝中消息。
李荩忱事無巨細,一一向他禀報了。孟元策才能雖不如何知己,代他執掌尚書台,處事倒也算穩妥,金陵一切如常。
成肅點了點頭。聽聞鐘長統将宇文繹君臣押解回京後,朝廷一直還沒有處置,他稍稍皺眉。
李荩忱解釋道:“金陵的意思是,等太尉回去,親自監斬。”
成肅沉默了一瞬,道:“聽憑聖裁便是了,我不回金陵。”
李荩忱眸光微動:“太尉……”
“離京一年半,物是人非啊!”成肅似乎笑了笑,“回去有許多麻煩,我就在此地督統諸軍。”
李荩忱唯唯稱是。
他二人秉燭夜談,不知不覺間月上中天。成肅負手立于庭階之前,擡頭見冰輪皎潔,光華炜炜,許久都沒有言語。
李荩忱似乎聽到他低聲一歎,然而那歎息若有若無,好似清風中柳梢婆娑,他疑心自己有些錯聽了。
昭昭月影中,傳來成肅低沉而平靜的聲音。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複及。作書與鲂鱮,相教慎出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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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台的桃花開了,燦若雲霞,巍巍高台也随之缥缈,仿佛春陽萋萋的雲頂天宮。
成襄遠站在花樹下,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五弟追遠。
他二人在彭城分别之時,也是這樣桃花盛開的時節。
轉眼間已經一年。
他們的父親,興許已經回到彭城了罷。他的五弟沒有見到他回去,可會想他?
成襄遠不由得一笑,心中又有些酸澀。他折了一枝桃花,遠遠地望見長街上快馬入城,直往未央宮而來。
他心中浮起一種隐約的希冀,急急忙忙要趕回未央宮前殿。徐望朝和元行落跟在他身旁,喊都喊不住,隻得打馬與他一道。
成襄遠到了便殿,見殿外聚了許多人,一顆心止不住猛跳起來。
這陣仗,想來是信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