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問道:“你不打算乘勝進軍了?”
成之染搖頭:“若是徒何烏維在這裡,乘勝追擊,打他個落花流水,倒也是快事。可如今他在統萬城,千裡之隔,金城湯池,嚴陣以待,我軍務要做萬全打算。”
那座巍峨堅固的白城,始終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隐隐有一種預感,倘若徒何烏維堅守不出,隻怕圍攻統萬城,比當年圍攻廣固城更加艱難。
她傳令軍中,就山伐木,大造攻具。
俘虜中精壯勞力被趕上山充作役力,春夏之交,暑氣漸起。衆人本以為絕命于此,沒想到那位鎮國大将軍說了,待攻具造成,就放了他們。
望着山原上郁郁蔥蔥的林木,那是他們的救命稻草。
成之染登城瞭望,也留意到這一點。
琪樹城一帶山原蓁莽,密幹蒼翠,日影明疏,風響松枝。這樣茂密的山林,即使在長安也不多見。
也無怪乎喚作琪樹城。
裴子初聽聞她感慨,道:“此城原本不叫這名字,‘琪樹’二字,是賀樓骞改的。”
成之染略略挑眉:“賀樓天王曾到琪樹城?”
“我也是聽族中父老說,他與嶺北雜胡征戰之時,曾親率将士在此地伐木樹栅,因此大捷後将此城改名琪樹城。”
成之染問道:“嶺北雜胡,可是徒何氏一脈?”
裴子初也說不準,道:“許是徒何烏維父祖罷。”
成之染似是一笑:“諸胡紛雜,征戰不休,賀樓天王統而不能制,也是可惜了。”
徐崇朝在側,聞言沉默不語。
成之染例行視察城防,打馬回到中軍大帳後,忽而聽他道:“關中不比江南,胡漢雜處,殊為不易。”
成之染解甲,周身便陡然一輕,微微笑了笑,道:“我并非單單要蕩平關中,更要使關中安定。當初太尉帶三郎到長安,我原本以為隻是要他曆練,前陣子得知他派五郎鎮守荊州,派八郎鎮守豫州,那兩個孩子,能懂得什麼?還不是要以東府政令行于二州。他大概也是想讓三郎鎮守關中。”
徐崇朝問道:“你選中了岑獲嘉,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關中華戎雜錯,風俗勁悍,倘若以荊揚之化施之函秦,無異于解衣包火。若隻是單單留兵戍守,南北異俗,人情未洽,趨尚不同,反倒是留下禍患。關中流民,多寄寓在梁雍二州,不如讓關中舊族治理關中,施政經年,百姓歸心,再徐徐圖之。”
徐崇朝聞言,輕輕一笑。
成之染又道:“關中素重元武侯,元氏後人亦頗多俊秀。豪強大族,無論夷夏,若有可用之人,我自會上請朝廷,授予重任。”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似這等胸懷,宇文盛、徒何烏維之流,都比不得。”
成之染笑了:“徐将軍怎将我比作他們?”
徐崇朝失笑,良久道:“難不成比作賀樓骞?這話我說不出口。”
賀樓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長安祁連園所見的麋鹿的眼睛。
她一時失神。
草木舒展,日影西斜,在庭中灑下細碎明媚的光影。初夏的夜裡,滿城彌漫着槐花香氣,雪白而繁密的花朵綴在枝頭,落到行旅之人缥缈而深沉的夢境。
成之染數月以來不時夢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也無法觸碰對方的目光,然而她心中卻有隐秘的期許,那人的名字壓在喉嚨裡,每當她将要脫口而出時,那夢境便陡然消散了。
而這個槐花般璀璨的夢裡,她仿佛看到了對方的容顔。
那個在長安禦街上戲耍玩鬧的孩童,從微涼夜風中回身凝望,身後的巍峨殿阙褪盡光華,稚嫩的面容隻剩下茫茫蒼白,唯有那眸子清澈見底,卻隐隐泛起淚光。
他仿佛在說話,嗓音極為清淡。她聽不清,卻看到了。
終不悔。
他說道。
不悔嗎?身死國滅,霸業成空,他竟然不悔?
她懷着一種恍惚之情望着他遠去,微風拂面卻讓人戰栗不止。
成之染摸到了自己流淚的面頰,冰涼的淚水已經将素枕打濕。
槐香彌漫的深沉良夜,徐崇朝聽聞枕邊人細微的抽咽,登時驚醒了。望見她融融月光下淚流滿面,他問道:“這是怎麼了?”
“将來,我也不悔。”成之染呢喃。
徐崇朝知曉她是夢到了什麼,可她微微皺眉思索着,夢中的光景已飛速流逝。
她隻記得自己得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而她與夢中那個人,做出的是同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