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宏闊氣派的大門和高牆,成之染聽到了徒何烏維的笑聲。他仿佛就站在大門另一側,音聲清晰,如在耳畔。
“成大将軍,成大将軍!”徒何烏維高呼,“你為何如此糾纏不休!好好待在你的長安城,不好嗎?”
成之染并不回答,隻是道:“你的太子和家眷都已成擒,識時務者為俊傑,早日開門投降,還能再見他們一面。”
徒何烏維似是冷笑:“麾下數千兵馬,連個高平城都守不住,那兩個廢物,我見他作甚!”
“哦?”成之染微微擡首,問道,“那麼閣下呢?閣下難道就将城池守住了?”
府中靜默了一瞬,旋即傳來徒何烏維的大笑。
“成大将軍!今日之言,你要好好記住啊!”
成之染生出不耐煩,喝道:“少廢話!速速出降,我暫且饒你一命,否則屍骨無存,悔之晚矣!”
徒何烏維收斂了笑聲,道:“我仍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閣下。成肅早已出關去了,閣下一力置我于死地,真是好大的功勞!隻是不知這功勞,将來是算到誰的頭上?若你這鎮國大将軍私吞,如何向你父親交代?若要将功勞拱手讓人,豈不是為虎作伥,助長你父親不臣之心!”
“一派胡言!”成之染斥道,“你休要在此花言巧語,蕩平關隴,恢複漢家社稷,乃國之大事,豈是私恩惠賞,挾威倚勢之資!胡虜不知禮義,在此妄言狂吠,當真要我割了你舌頭,送到金陵斬首示衆不成!”
徒何烏維笑道:“是不是一派胡言,你自己心裡清楚。多說無益,你若有本事,來殺我便是。”
成之染大怒,命石阿牛和武賢率軍将太守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把守太守府的都是徒何烏維親兵,一個個攀上牆頭放箭,鐵了心與魏軍殊死力戰,局面一時間焦灼。
成之染命人将攻城的沖車拖來,衆軍士頭頂巨盾,冒着箭雨撞開了府門。她身披重甲沖入府中,敵兵死戰不退,每前進一步都無比艱難,打鬥聲、嘶吼聲、慘叫聲亂哄哄交織一片。
庭院深深,甲第三重。日薄西山,站在庭中的人影也顯出幾分暗淡。
成之染率軍沖破最後一道門,赫然見徒何烏維孑然獨立,一手提着長刀,一手舉着火把。
跳動的火苗照亮了他刀刻一般的容顔,明滅之間宛如幽羅厲鬼。
石阿牛大手一揮,手下軍士迅速将對方團團圍住。
徒何烏維唇角噙着淺淡的笑意,見成之染走上前來,那笑意越發濃烈。
“成娘子,”他促狹一笑,道,“我說過,不死不休。”
說罷他擲出手中火把,院中積聚的枯樹雜草瞬間被點燃,巨大的火舌仿佛被人牽引着,呼啦啦燒出一個烈焰騰騰的火圈,又飛速撲出院門,在整個太守府熊熊燃燒起來。
衆人都驚呼起來,武賢趕忙帶兵撲救。
厚重的血腥之外,成之染聞到其中不易察覺的油脂氣息,她不由得張大了眼睛:“你這個瘋子!”
徒何烏維沉沉地笑起來,煙焰張天,臉上的神情莫辨。
他一早便做好了準備,隻等着這一刻同歸于盡。
諸将散布在城中,唯獨徐崇朝在側,見火勢張狂,連忙将成之染拉住:“快走!”
他話音剛落,徒何烏維的刀鋒已到近前。
徐崇朝橫刀相抵,當啷一聲狠狠撞上對方的刀刃。徒何烏維卻并未松勁,兩柄長刀死死拉扯,發出尖銳刺耳的爆鳴。
成之染再次看清了那把龍雀金刀,煙氣熏得她眼眸發脹,煌煌刀影一瞬間有如實質。
此地不宜久留,可徐崇朝已經與對方纏鬥起來,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
兩人勢均力敵,一時間難以将對方斃命。
成之染隻好命四周圍堵的兵士彎弓搭箭,隻等着二人分開的時機,放箭将徒何烏維射殺。
徒何烏維看出衆人的心思,攻勢越加狠厲,将徐崇朝死死拖住。
成之染見火勢越來越大,滾滾濃煙不絕,急得要持刀上陣。
石阿牛喊道:“節下小心!讓我來!”
不待成之染答應,他已經跳入陣中,與徐崇朝前後夾擊,合攻徒何烏維。
徒何烏維左支右绌,大罵道:“有本事!算你們有種!”
他一語未盡,腿上已挨了一刀,腳下驟然一個踉跄,後腰又傳來劇痛。他以刀拄地,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徐崇朝閃身避開,退到了成之染身旁。
徒何烏維被石阿牛壓倒在地,聽到成之染說道:“殺了罷。”
石阿牛抓起對方散落的發髻,割斷了他的喉嚨。
衆人齊呼了一聲,急急向府外撤退,煙氣嗆得人睜不開眼。
石阿牛随成之染出了一重院門,忽而想到了什麼,高呼道:“節下不必等我,我去去就回!”
成之染大驚:“石将軍!快回來!”
石阿牛不管不顧,她眼睜睜看到對方又折返火場,一時間又氣又急,卻不能置衆人于不顧,隻得帶人急匆匆沖出郡守府。
武賢正帶人潑水救火,然而寒冬時節去哪找豐沛的水源,運來的一桶桶水也無濟于事。
熊熊烈焰将整個郡守府吞沒,澎湃的熱浪将衆人逼出十幾丈遠。石阿牛仍未出現,成之染怒不可遏,恨隻恨石阿牛不肯聽令,那等兇險的地方,他回去作甚!
“節下!”滾滾濃煙中忽而傳來一聲呼喊,略帶些嘶啞,是石阿牛的聲音!
成之染屏息上前,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府門,她登時大喜,話未出口,高大的府門突然崩塌,磚石斷木埋住了匆匆出外的身影。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
成之染還要上前,被徐崇朝和武賢死死拉住,她喊道:“快去!快去救人!”
武賢率兵沖到府門口,斷壁殘垣間看不到石阿牛蹤迹。衆人冒着煙氣将碎石扒開,赫然見一人壓在傾頹的梁木下,整張臉被血污和泥灰糊住。
衆人合力将斷木擡起一角,勉強将石阿牛拉出。他後心被椽木貫穿,已經奄奄一息了。
被衆人擡起之時,懷中還緊緊抱着什麼東西。武賢一碰,他抖了一下,卻無力睜開眼睛。
成之染上手将那物事扒出,原來是徒何烏維那把龍雀金刀。
金創醫匆匆前來救治,卻束手無策,歎息着搖了搖頭。
武賢用清水将石阿牛口鼻擦淨,隐約見他幹裂的嘴唇張開,氣若遊絲地說着些什麼。
武賢湊近了,問道:“石郎君,你說什麼?”
石阿牛好一陣一動不動,半晌微微睜開了眼睛。半阖的雙眸,成之染竟然從其中看出來一絲腼腆和羞愧。
“女郎……”他喚了一聲,又歇了一會兒,道,“這把刀……給……我兒可好?”
成之染眸中一熱,咬牙道:“好,你自己給他。”
“我也想……”石阿牛似乎笑了笑,道,“這可是……寶刀……”
說罷,他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這确是寶刀,可是,怎比得上一個人?
成之染垂眸,不由得潸然淚下。
一輪滿月從天邊升起,照亮了蒼茫大河,河岸這一座孤城内外,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寒沙在清澄月光下粼粼閃動,随風漫卷。
魏乾甯十三年冬十月,朔,太平長公主破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