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冬以來,長安的大風刮得越發猛烈,未央宮滄池一帶的林木吹倒了許多。
初到長安時,成襄遠時常到滄池遊玩,銀杏林中金黃的落葉翻飛,好似彩蝶翩翩,令人流連忘返。
可如今他代行秦州刺史之職,軍民要務都要與諸将磋商,已經沒有了那等閑暇的工夫。
統萬城和高平城的戰俘,陸陸續續被押送到長安,前後近萬人,大都是徒何氏百官公卿戚屬之流。照以往舊例,這些人還要繼續押解回京,斬首流徙,為奴為婢,生殺予奪,身不由己。
成襄遠翻了翻俘虜名冊,厚厚的名錄,俨然是生死簿。
押送俘虜也并非易事,等成之染回來,再議不遲。
他目光在幾個名字上掃過,對叱盧密道:“徒何烏維那幾個兒子,我想見一見。”
叱盧密雖有些意外,但這事并無不可。
徒何烏維大大小小十多個兒子,最為年長的徒何赤辭還不到二十歲,被甲兵押到偏殿,仍舊一臉不服氣。
成襄遠溫言細語,向他們打聽嶺北情形。許是他态度過于和順,徒何赤辭仰頭望着他,驚訝于眼前的俊美少年竟是如今秦州主宰,不由得露出一絲挑釁的笑意。
成襄遠微微皺起了眉頭。
徒何赤辭說話很是不客氣,指天罵地,言語不遜。
叱盧密面沉似水,成襄遠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角,勉強讓對方沒有拔刀。
徐望朝聽不下去了,斥道:“打仗時怎不見你本事?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
這話戳到了徒何赤辭痛處,他咬了咬牙,道:“死到臨頭的人是你!我父親就要回來了,等到他回來,你們一個也别想活!”
有他打頭陣,徒何惠保諸兄弟也吵鬧起來,殿中亂成了一團,叫嚷的聲浪簡直要把屋頂掀翻。
成襄遠忍無可忍,正要命人将他們押下去,殿外有通傳來報:“元将軍回來了。”
徒何赤辭登時卡了殼,憋紅了臉難以再發作,成襄遠從他身旁走過,留下了略顯嫌惡的一瞥。
元破寒風塵仆仆在殿外等候,見成襄遠前來相迎,不由得一笑。
他被成襄遠迎到殿中,正逢甲兵押送徒何赤辭一行人出去。他挑了挑眉,駐足道:“這位小郎君好生眼熟,沒想到又見面了。”
從新平到高平,徒何赤辭接連敗在對方手下,此時猝不及防地見到,哆哆嗦嗦不敢再說話。
徐望朝嗤笑一聲:“剛才你不是挺硬氣的嗎?”
徒何赤辭不語。
元破寒笑道:“稚子乳臭未幹,就該好好待在家裡,出來舞刀弄槍,平白讓人笑話。”
徒何赤辭敢怒不敢言,蔫蔫地被帶下去了。
成襄遠收回了目光,将元破寒請到上首,問道:“郎君既然回來,高平城如何了?”
“高平城池險固,我九弟率一軍人馬鎮守,還請三郎君放心,”元破寒頓了頓,道,“餘下的人馬,我帶回來了,如今正駐紮在城外。”
成襄遠略略一驚,他從未調兵,這一個個的,怎麼都帶兵回來。
徐望朝也嘀咕了一聲,被元破寒聽到。
他問道:“還有誰?”
徐望朝如實答道:“還有沈将軍的人馬,你們還沒碰到?”
元破寒收斂了笑意,道:“不曾。”
他言語平淡,心緒似有些低沉。成襄遠察覺不對勁,礙于叱盧密在場,也不好多問。
那一瞬低沉仿佛隻是個錯覺。元破寒旋即問道:“隴外可有音訊?”
成襄遠搖了搖頭。
元破寒見他神色黯淡,勸慰道:“你阿姊去往金城郡,山高路遠,多有不便,再等些時日,說不定就有佳訊傳來。
成襄遠苦着臉道:“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啊?”
元破寒道:“她臨行前說過,金城那一帶雜胡作亂,她不會坐視不管。待徒何烏維事了,一并平定了隴外諸郡,豈不是一舉兩得?”
那更是遙遙無期。
成襄遠不由得喪氣。
元破寒笑道:“你阿姊不在,可我們都在,三郎君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成襄遠說不出所以然,一顆心仍舊虛飄飄的,如同滄池裡斷了根的枯荷。
他領着元破寒去便殿,恭恭敬敬地拜了岑獲嘉的靈柩。
天色已有些昏沉,回廊中風聲馳蕩,元破寒忽而一聲歎息。
成襄遠駐足:“元郎君?”
元破寒望了望漆黑的便殿,嗓音也有些低沉。
“聽我父祖說,當初關中大亂時,我族中受難,輾轉南下襄陽,多蒙岑公相助,才有今日。如今我重返關中,卻與岑公一别永訣,人世之事,到底不能盡如人意。”
他随成襄遠和徐望朝回到偏殿,殿中已燃起熒熒燭火,寒風在殿外呼嘯,這一方靜室倒也安甯。
徐望朝問他:“如今關隴克複,郎君有何打算?”
元破寒似是一笑:“我一早向你阿嫂讨了北阙的宅子,以後就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