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得雪收到沈星橋傳令,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對前來送信的使者道:“沈将軍好沒有膽氣!你讓他等着,我要找成郎君評評理!”
他旋即派人乘夜偷渡渭水,将沈星橋退兵的意圖報給姑丈盧昆鵲。盧昆鵲大驚,連夜找上成襄遠。
成襄遠覺出不對勁,想派人去問沈星橋。
叱盧密勸道:“将在軍,主令有所不受。沈将軍自有分寸。”
這話不能使成襄遠信服。他頗為憂慮:“固守長安,豈不是作繭自縛?況且城中雖一時安甯,城外百姓卻被敵騎淩虐,我豈能坐視不理?”
叱盧密知道他于心不忍,道:“這隻是一時權宜之計,消磨了敵兵銳氣,他自然撤兵回去。”
盧昆鵲不以為然,對成襄遠道:“關中百姓也都是朝廷子民,郎君奉朝廷之命留守,自當保境安民。如今我郡中兵馬已回到長安,還請郎君準我出戰,與敵兵一決高下。”
成襄遠雖有此意,但見盧昆鵲鬓發斑白,又有些不忍。
盧昆鵲擺手,道:“老當益壯,郎君難道還嫌棄不成?”
成襄遠略一思忖,道:“馮翊郡兵馬,似有些單薄。太守可前往鹹陽橋督軍,那裡的人馬,都由太守來統領。”
盧昆鵲颔首領命。
成襄遠步出殿外,望了眼陰沉沉的天幕,似乎又要有一場風雪。
他不由得暗歎,長安如此形勢,他的阿姊在隴外,幾時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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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太守府的斷壁殘垣,仍舊在寒風中矗立。昔日莺歌燕舞的繁華府邸,早已在焚天大火中化為灰燼,被胡人抓到府中的奴婢,都在圈禁中淪為冤魂。
成之染試圖在一片狼藉中找尋魏軍将士的遺骨,但無濟于事。大火将刀光劍影一并焚滅,新雪又重新覆蓋了燒焦的土地。
攻城一戰中陣亡的将士多達千人,重傷的将士更不計其數。她率領衆人暫且将屍骨安葬在城外。
或許将來有一日,她能将埋骨異域的将士歸葬江南,可如今,實在是無能為力。
徒何烏維留給她的,幾乎是一座空城,十室九空,士民離散。
好在府庫中聚斂的錢谷氈裘充盈,足以使大軍免受凍餒之苦。
諸軍奔波日久,苦戰力盡,終于得到了喘息之機,靜下心來在城中休整。
與行軍相比,在金城駐紮的日子稱得上安逸。成之染在一處大戶人家的宅邸安頓下來,徐崇朝時常見她枯坐屋中,望着刀架上徒何烏維的龍雀金刀出神。
那眸中哀切的神情,顯然不是為了死去的徒何烏維。
徐崇朝終有不忍,上前遮斷了她的視線。
昏黃燈影下,成之染擡眸,似是怔然。
“逝者已矣,多思無益。”徐崇朝說道。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如何對得起他的妻兒。”
不止石阿牛,這一路戰死沙場的諸軍将士,哪一個不是家中翹首以待的歸人。她難以想象,将來悲報傳到江南,那些痛失親人的孤兒寡母,又将以何等心緒登高遠眺,啼唱招魂。
成之染忽然掩面而泣。
徐崇朝将她抱住,慢慢收緊了手臂。熟悉的氣息莫名安心,她不自覺地環住了他的頸。兩人窒息般地貼在一起,靜谧中隻聽聞低微的抽泣。
“阿蠻,我怕……”成之染喃喃,“我不想再見到有人離開我了。”
遠行千裡,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有太多身不由己。
唯有此刻的懷抱,溫暖而堅實,讓她感到自己還處在人間,徹骨寒夜中賴以依憑慰藉。
她緊緊閉上眼睛,滾燙的氣息如同初夏槐林中徐徐拂過的微風。墜落的繁花團團簇簇,好似流雲輕舞,迅疾而華麗地奔離。
淚水在黑眸中聚集,将落未落的,被殘月的彎鈎挑起,跌碎了迷離而漫漶的夢境。
那樣溫柔的夢境裡,成之染隐隐約約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一直到天明,都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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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的渭水如巨龍般橫亘于長安城外,水面上波光粼粼,被經冬寒氣滲透,幽幽地散出冷氣。
前來督軍的盧昆鵲在南岸瞭望,依稀可見鹹陽城外營帳連綿,旌旗獵獵,他不由得眉頭緊鎖。
沈星橋收回了目光,對他道:“好讓府君知道,并非我軍怯懦。唯有撤回城中,方能保全人馬。”
盧昆鵲搖頭不語。他深知一旦撤退,無疑是奇恥大辱,令百姓大失所望。
倘若元得雪在此,定然又要與沈星橋大吵一場。元破寒畢竟收斂許多,聲音低沉而堅定:“諸将身負國恩,大敵當前,不進反退,顔面何存?懇請府君準許我夜襲敵營,與北岸人馬兩面夾擊,一戰定乾坤。”
盧昆鵲看向沈星橋:“沈将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