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得雪的眼睛到死也沒有閉上。
沈星橋伫立良久,認出這一雙眼睛與元破寒何其相似。有那麼短短一瞬,心底傳來貌似蟻噬的細微震顫,旋即又被曠野間呼嘯而過的長風吹散。
騎兵圍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後方人馬不知道前邊發生了何事,見諸軍止步,本以為可以就地休整過夜,沒想到中軍很快又傳來号令,今夜銜枚疾走,明早到稷原城下。
元氏兄弟手下人馬終日奔波,聞令便叫苦不疊。幾名軍主不見元得雪回來,也不敢擅自拿主意,隻得硬着頭皮領命。
夜中又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黑漆漆天幕閃爍着幾點銀光,如同盛夏記憶裡星河流下的碎屑。
元氏兄弟的屍首扔在道旁的溝裡,被荒草遮蔽,如今又白雪掩埋,一時半會兒沒人能發現。
沈星橋沉沉地想,等到擊退稷原城敵兵,就說他們都已經戰死,屍骨無存,裴善淵也說不得什麼。
他心中隐隐作痛。
裴善淵固然說不得什麼,為何他仍舊心緒不甯?
是擔心成襄遠看出端倪嗎?
沈星橋在心中搖了搖頭,他豈會在乎成襄遠的看法。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想不清楚,一時間心緒微茫,冰冷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裹挾着輕飄飄的雪簇,将他眼角眉梢都染成一片斑白。
打完這一仗,他再也不要留在關中。
下半夜風雪止歇,荒道上依舊黑漆漆一片。衰草飄搖,古丘寥落,如同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巧是晦日,茫茫天幕中連個月牙都沒有。然而沈星橋知道,過不了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身後隐約傳來一陣隐秘的騷動,軍士氣喘籲籲地跑來,壓低了聲音禀報道:“将軍,元将軍來了!”
沈星橋心神一晃:“哪個元将軍?”
元氏諸郎君都快死光了,除了元破寒,還能有哪個元将軍。
他心下一沉:“他來做什麼?”
軍士道:“是裴将軍派他來助陣。”
沈星橋暗罵裴善淵多事,思忖了一陣,兜轉馬頭前去相迎。
元破寒率一軍人馬前來,倍道兼行,好一場奔波,才勉強趕上了大軍。他怪道:“沈将軍為何急行?”
沈星橋道:“當年南征海寇之時,鎮國奇襲曲江城,元将軍不記得了嗎?”
元破寒“啊”了一聲,恍然道:“原來沈将軍是這個打算。”
他與沈星橋并辔而行,見對方今夜格外沉默,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昨日沈星橋和他諸位兄長率軍離開,他始終坐立不甯,隻怕兩下裡鬧脾氣,耽擱了大事,心中頗有些後悔,因此又向裴善淵請命出戰。
駐紮在鹹陽大營的兵馬隻剩了不到一半,裴善淵擔心有變,起初還不肯答應。架不住元破寒苦苦哀求,才分他一軍人馬。
如今他帶一軍人馬追趕上來,又覺出幾分興師問罪的姿态。然而他并未見到自家兄長相迎,心中又難免惴惴不安,斟酌了一番,還是問起元得雪等人的所在。
沈星橋答道:“我已讓他們先行探路去了。”
元破寒撲了個空,一時又難掩失落,點了點頭,道:“也好,也好。”
沈星橋瞥了他一眼,眸光微微閃動,又抿唇不語。
空蕩蕩的天地間萬籁俱寂,蜿蜒大軍在曠野中潛行,隻餘下窸窸窣窣的雜響。
沈星橋沉默了許久,低低地開口道:“元郎是幾時到梁公帳下的?”
元破寒回憶了一番,道:“乾甯四年,那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
沈星橋道:“我在伐齊軍中見你時,你已是東府帳下參軍了。”
元破寒笑笑:“是梁公看在家祖面子上,擡舉我罷了。”
沈星橋似是一笑,忽而垂眸道:“你還很年輕……”
元破寒不解其意,道:“郎君比我年長數歲而已。”
沈星橋徑自問道:“待此間事了,你要随鎮國回京嗎?”
“鎮國要回京?”元破寒有些詫異,旋即又有些喟然,“不,我這輩子就待在關中,哪裡也不去。”
沈星橋側首看了他一眼,複歸于沉默。
元破寒欲言又止,卻見他忽而勒馬止步。
“命諸軍稍事休整。”沈星橋傳令。
元破寒随他下馬,問道:“将軍打算如何與敵軍對陣?”
沈星橋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樹下,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虛空,仿佛并未聽到他的問話。
元破寒又問了一遍。
沈星橋擡頭,打量着他厚重的明光甲,道:“元郎,你兜鍪開裂了。”
元破寒怔愣了一瞬,伸手将兜鍪摘下,翻來覆去端詳了一番,嘀咕道:“沒有啊……”
腦後傳來了凜冽風聲,他眼前一黑,登時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暗夜。
依稀有光怪陸離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若隐若現,猶如夢幻。
“我殺了你的兄長,你我之間,隻能有一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