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叱盧密打斷了他,道,“如今事态未明,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到底是怎麼回事,總要問問沈将軍。”
成襄遠擡眸,道:“可若是他要謀反呢?”
“郎君慎言!”裴善淵和叱盧密異口同聲,把他給吓了一跳。
沈星橋畢竟是成肅心腹大将,殿中的将領與他相比,都還差得遠。成襄遠見二人辭色俱厲,也覺出失言,隻垂淚不語。
徐望朝替他分辯道:“元氏諸郎君,也都是朝廷有品階的軍将,不論有什麼隐情,沈将軍擅殺大将,如何能讓人安心?”
叱盧密沉吟一番,對裴善淵道:“不如請沈将軍入城,先問問再說。”
成襄遠悚然一驚,卻聽裴善淵歎息一聲,道:“隻能如此了。”
叱盧密讓成襄遠修書一封,派人送往鹹陽大營。送信的使者不多時去而複返,上氣不接下氣道:“沈将軍率領數十騎,正往長安趕來了!”
衆人聞言,面面相觑。裴善淵不由得扼腕。
成襄遠招呼侍從上前,緊皺着眉頭披甲戴盔,馳出未央宮,直到城北橫門城頭。
沈星橋一行被攔在城外,打馬逡巡良久,忽而見城垛之間露出成襄遠面容,不由得勒馬止步。
成襄遠強忍悲痛,問道:“将軍因何到此?”
沈星橋遙遙拱手:“元氏諸将謀反,特來相告。”他在城頭望見裴善淵,想來個中情形,成襄遠業已聽聞。
成襄遠又問:“元氏諸将,如今人在何處?”
叱盧密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無擔憂地看向沈星橋。
沈星橋面不改色,道:“事起倉促,元氏兄弟七人已伏誅,部衆已逃散。”
“沈将軍……”成襄遠說不出一句話,隻得痛呼道,“沈将軍!”
沈星橋沉默地仰頭,日光灑在他風塵仆仆的面容上,那一雙琉璃樣貌的眼睛,如同奔流的渭水一般深不見底。
成襄遠伏在牆垛上,遲遲不言語。
叱盧密與裴善淵對視一眼,命人将城門打開,放沈星橋一行進來。
成襄遠腳步虛浮地走下城頭,眼前寒光一晃,沈星橋拜服在地,俯首道:“末将先斬後奏,望郎君見諒。”
成襄遠上前将他扶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眼前這位相識多年的俊朗将軍,竟然不聲不響地将元氏諸兄弟置于死地。
沈星橋仍在向他解釋,聲音沉穩而冰冷。成襄遠似乎聽進去了,又似乎沒有,他同樣難以相信,元氏諸兄弟會有謀反的野心。
然而對于沈星橋,他又能如何呢?
寬大的袍袖掩映下,成襄遠攥緊了拳頭,指甲嵌到皮肉裡,鮮活的痛楚止住了眼中翻湧氤氲的濕意。
他什麼都做不了。
如果是他父親或者阿姊在,這一切本不會發生。
可偏偏是他,無力阻止這悲劇。
成襄遠徹夜未眠,在殿中枯坐到天明。他在長安鮮少有安眠的時候,這樣枯寂陰冷的漫漫長夜,如同陰濕粘膩的長蛇,一點一點纏住他的手腳。
他無法掙脫。
諸将一整日商讨如何對稷原城用兵。衆人的神情都有些蕭索,心思也忽遠忽近,似乎也很難維系在此處。
成襄遠時不時點頭,眼神卻十分空洞,眼前每個人都面目可憎,仿佛下一刻便會利刃出鞘,将長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外面的風那麼大,他的元郎君,可會感到冷?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裴善淵關切地望向他,問道:“郎君意下如何?”
如今長安城中守軍隻有數千人,衆人決計将近畿諸郡人馬盡數召回。
成襄遠麻木地點了點頭。
傳令的信使從四方城門疾馳出城,消失在斜陽欲盡的晚鴉聲中。
北風卷地,草木催折,随風揚起的雪霰在山原之間浮沉,荒蕪的莽莽重林,密密麻麻的馬蹄聲越發急促,如同翻滾的波濤浪湧,裹挾着滂沱的腥風血雨,趁着夜色向長安逼近。
凄恻的鴉聲回蕩在夜空之中,純黑碩大的翅膀與天幕融為一體,一叢叢,一簇簇,從黑松林之間騰起,呼啦啦上下翻飛,彌漫的鮮血氣息引得一陣陣興奮而嘶啞的長鳴,一團又一團黑雲,不斷地向下俯沖。
成襄遠心煩意亂,不盡長夜中,聽得未央宮中一隻落單的老鴉哀鳴,心中亦凄恻不平。第一縷晨曦從窗棂透出,屋頂啞啞地掠過一群曉鴉,他枯坐良久,緩緩地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