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的燈火漸次熄滅,長安城緩緩蘇醒。日光淡薄而邈遠,穿透雲翳和晨霧,灑在獵獵鼓動的大旗上。望哨兵士三三兩兩地換了崗,投向遠處的目光如同鐵甲一般凜冽。
守兵猛灌了一口烈酒,來回搓着快要凍僵的雙手,與近旁的同伴對視一眼,從對方眸中讀出了如出一轍的謹慎。
前日領兵在外的甯朔将軍沈星橋疾馳到橫門,引得坐鎮長安的梁公之子與諸将登城相對。他們這些普通軍士雖不知發生了什麼,然而當時劍拔弩張的架勢,隐約能讓人察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守兵猶豫着張了張嘴,到底不敢将心中疑慮宣之于口。他的同伴也心領神會,索性扭過頭去,免得不小心聽到什麼引起麻煩的話。
“哎……我說——”那守兵終于試探着提起話茬,同伴卻一動不動,緊盯着城外,沒有将半分目光分給他。
他碰了碰對方的肩膀,正要再開口,卻聽對方道:“你看,那邊怎麼了?”
那守兵一個激靈,沿着所指的方向望去。
數十裡外是渭北的鹹陽大營。
平林漠漠的廣袤曠野之間,隐約浮起灰敗的煙氣。他凝神細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滾滾黑煙如同盤桓的巨龍,從蒼白塵霧中猛然騰起。
火光霎那間吞噬了天際,縱然隔了數十裡,駭人的熱浪仿佛觸手可及。
兩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敵情!
城頭登時忙亂起來。疾馳而出的鐵蹄踏碎了黎明時分的靜寂,仿佛叩響未央宮門的一道沉悶鐘鳴。
成襄遠聽聞城門急報,當即披甲上馬,與諸将趕到橫門。派出的斥候還不曾回來,鹹陽大營中也沒有音信傳出,衆人不清楚城外情形,一個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裴善淵簡直要痛心疾首,前日回城太匆忙,沒有來得及調動麾下,他從江陵帶來的兵馬如今都還在鹹陽大營,若是敵兵襲營,隻怕勝負難料。
“完了,這下全都完了……”他不由得喃喃。
沈星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的人馬也都留在了鹹陽大營,難以言喻的憂懼登時攫住了他的心口,平素冷淡的面容褪盡血色,嘴唇微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叱盧密攥緊了手中刀柄,謹慎地看了成襄遠一眼。
成襄遠手扶着牆垛,望着遠處煙火,指節已按得發白。
“看樣子,是敵襲鹹陽大營,”叱盧密問他,“城中可要派兵增援?”
城中守兵不過數千人,如何能與屈脫末大軍匹敵?這一去,隻怕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了。
裴善淵和沈星橋齊刷刷望向成襄遠,他隻是一言不發。
裴善淵急道:“郎君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成襄遠緊皺眉頭,半晌道:“叱盧将軍,你率一軍輕騎前去。鹹陽大營守不住就算了,務要把将士接應回城。”
叱盧密遲疑了一番,正要領命時,卻被徐望朝攔下。
“讓我去,”徐望朝很是堅決,“梁公留叱盧将軍護衛長安,出城迎敵,交給我便是。”
“徐郎……”成襄遠憂心不已。
徐望朝似是一笑:“請郎君放心。”
他清點了人馬,縱馬出城,頭也不回地揚鞭北去。
成襄遠望着那一行人馬消失在層林之間,不由得捂住了心口。手掌下鐵甲寒涼,他撫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徐望朝率軍趕到鹹陽橋,渭水沿岸早已被塵煙覆蔽。鹹陽大營駐紮的人馬且戰且退,被胡騎窮追不舍,不時有将士屍首落入水中,旋即被滾滾寒流席卷而去。
徐望朝橫槊在手,率軍沖殺到陣前,緊緊将敵騎抵住。敵騎見他接連挑翻了數人,一時頗有些忌憚,稍稍向後松了松陣腳。
敗退的魏軍又有向前之意,徐望朝大喊:“快回城!向你家将軍禀報!”
橋頭亂成了一團,徐望朝施展不開,越發與敵騎纏鬥陷陣,輕騎從兩翼收束,如同羽翼翕張的鷹隼。
屈脫末鏖戰良久,面頰被煙氣熏得烏黑,乍然見一支輕騎闖入陣中糾纏許久,不由得火大,打馬提槍趕上前,對方為首的卻是個年輕小将,兜鍪遮住了大半面容,讓他一打眼看不分明。
他啐了一聲,沉甸甸的黑鐵長槍冷不丁刺了過去。
徐望朝閃身避開,赫然對上一張兇惡猙獰的面孔,不由得脊背發涼。對方一身明光甲沾滿了血污,他不敢小觑,草草與對方打了幾個回合,喝道:“哪來的胡狗,報上名來!”
屈脫末懂得的漢話不多,這句話卻是聽明白了的。他看清了兜鍪之下的年輕面容,不怒反笑道:“小娃娃,我不信你沒聽過祖宗大名。倒是你,白白可惜了!”
不消他多說,徐望朝也能猜到對方的身份,隻是聽到他出言不遜,心裡又窩火,于是二話不說,劈頭蓋臉便打。
屈脫末下手也是一點沒留情,兩個人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
鹹陽大營的魏軍将士借着橋頭亂鬥,一窩蜂擠過鹹陽橋,腳底生風般往長安城趕。
屈脫末漸漸覺出吃力,他到底比不得徐望朝年輕,先前偷襲鹹陽大營也頗費力氣,因此慢慢地落了下風。
徐望朝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對方的力氣極生猛,他也是使出了吃奶的本事,餘光中見橋頭已沒有多少魏軍,想來潰散的将士大都已逃出生天。
随他而來的親從大喊道:“二郎君!快走罷!”
徐望朝答應了一聲,絲毫不戀戰,于是虛晃了一招,打馬跳出了陣外。
屈脫末被打得冒火,原本要招呼手下群起攻之,聽得那一句“二郎君”,心中不由得一驚。
他在金城時聽他的徒何兄弟說過,成肅離開關中時,留了他的長女和次子鎮守長安。
眼前這個人,難不成還是條大魚?
徐望朝率軍後撤,屈脫末尾随其後,試圖派甲騎四下合龍,再将人圍住。具裝甲騎比不得輕騎迅捷,兩翼的追兵漸漸落後,唯獨屈脫末死命催馬,緊緊地咬着徐望朝後軍。
疾馳出一二十裡,身後屈脫末仍不肯罷休,徐望朝氣不打一處來,放緩了步伐殺了個回馬槍。
屈脫末從他身旁掠過,又兜轉馬頭,問道:“小郎,你是成肅的兒子?你就是那個什麼成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