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翻身下馬,數千甲騎也随之跳下馬來,整齊劃一,凜然生風。
她舉起手中的符節,高高地舉過頭頂,道:“臣一去三年,時時感念聖言。今日還朝複命,終不負陛下所托。”
侍中王玄契在宣陽門下列隊相迎,見天子颔首示意,于是上前與成之染答禮,恭恭敬敬地接過了符節。
手中頓時一輕,心頭的重擔也仿佛落下。
成之染仰頭望着天子,不由得一笑。
“卿勞苦功高,朕,心甚慰悅。”
天子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又緩緩掃過其後列陣森嚴的三千鐵甲,人人眼中都閃爍着一種鮮活的光芒,一瞬間讓他想起了浩蕩江水上郁郁蔥蔥的蒲叢。他們的身姿雖巍然不動,他卻仿佛看到搖曳其間的勃勃生機,是千錘百煉又浴火重生的蒼茫。
在天子近旁,兩位衣着華貴的少女站在牆垛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城下鱗次栉比的人馬。
十四歲的皇次女蘇蘭猗扒着牆頭,手指在不知不覺中已抓得泛白,琉璃般眼睛仿佛粘在了成之染身上。
繡旗鐵甲,白馬金刀。天地間一切華彩,都不如眼前人熾烈明亮。
天子依舊與那人溫言絮語,蘇蘭猗突然輕聲道:“立身揚名,正當如此。”
琅邪公主蘇裁錦聽聞她低語,稍稍有些出神。
蘇蘭猗側首,瞥到對方微微泛紅的耳垂,目光不由得一頓。她飛快地朝城下掃了一眼,卻見鎮國大将軍身旁立着個白衣年輕郎君,正專注地聽天子說話。
她輕嗤一聲,待到宣陽門相迎禮畢,跟随天子回宮之時,忍不住笑她阿姊:“阿姊方才在看誰?”
蘇裁錦一驚,登時臉頰飛紅,以目光懇求她小些聲音,以免被旁人聽到了。
她二人同乘一辇,随行的宮人都隔得遠。蘇蘭猗才不在意,笑道:“我可什麼都沒說。鎮國大将軍得勝還朝,是何等氣派,我若能像她一樣,平生也無憾了。那麼盛重的人物,阿姊就不想多看兩眼?
蘇裁錦垂眸,道:“晚些時候宮宴,還可以再見的。”
蘇蘭猗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道:“是啊,還可以再見……”
那位鎮國大将軍,她曾在上元春宴見過的,也不知一别數年,卸去鐵甲後,那人是否還風采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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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送天子離開宣陽門城樓,成之染心頭竟有些怅然若失。因晚間尚有宮宴,她這一行人風塵仆仆,各自急着歸家洗浴。
王玄契喚道:“鎮國請留步!”
成之染駐足,疑惑道:“侍中還有何吩咐?”
王玄契不答,身側的青袍内侍道:“鎮國大将軍,今上賜浴湯池,給香粉蘭澤。還請将軍入宮。”
成之染目光一頓:“賜浴湯池?”
那内侍颔首。
成雍聞言,撚須而笑,對成之染道:“聖眷有隆,還不謝恩?”
成之染依言答謝,思量了一番,輕輕笑了笑。有那麼一刻,她突然想到,這恩賞,隻怕她父親都不曾領受。
可若是她的父親,那位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梁國公,他可敢領受?
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摩挲着腰間刀鞘,叮囑諸将佐速去速回,莫要耽擱了宮宴。
徐崇朝眸中難掩憂色,以她如今的身子,隆起的小腹已很是明顯,置身于湯池之中,難免被人看出來。
成之染以目光安撫他,施施然随引路的内侍入宮。進了宣陽門,禦道是如此漫長,絢爛日光從雲端傾瀉而下,哒哒馬蹄聲踏破了長街寂靜。她在大司馬門前下了馬,又換了步辇入宮。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宮中乘辇,新奇之餘也難免緊張,心頭一根弦緊繃着,連月以來的奔波卻讓她頭腦昏沉,随着步辇富有節律的晃動,眼皮也越來越重。
宮人将成之染喚醒,她這才發現已置身一處清幽的竹苑,風移影動,竹葉婆娑,沙沙聲如同細雨,帶着江南獨有的潮濕氣息。
幹澀的喉嚨終于因此而變得溫潤。
竹苑内數十名宮婢侍列,往來卻無聲息,垂眸斂首,将成之染領到閣中。
數人侍奉她解甲,寬大的裲裆低垂,虛虛地掩映她身形。
“退下罷。”成之染将人喚住,不肯再讓人侍奉。
宮人不敢違逆,低頭退出了閣外。嘩啦啦水聲從裡間傳出,挂在閣中的鐵甲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竹林間跳動的黃鹂,不時啁啾一兩聲。
成之染閉上雙眼,摸到自己周身嶙峋的新傷舊痕,指尖拂過業已凸起的小腹,一時不知到底更應該為哪個傷懷。
她洗淨一身羁旅風塵,新換了齊整的單衣,這才讓宮人進來,為她擦幹了濕發。
天子已命人為她準備了嶄新的朝服,紫袍金帶,漆紗籠冠。熟悉的官袍,卻是她多年未曾穿着的式樣。
甫一上身,望着銅鏡中峨冠博帶的倒影,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
也是這一刻,她突然無比真切地感受到,金陵,她真的回來了。
夜幕低垂,台城璀璨。太極殿燈火輝煌,重重簾幕内急管繁弦,淺吟低唱,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