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還未到,赴宴的群臣聚在大殿内,簇擁着成之染一行,談笑風生。
成雍反倒被衆人擠到了一旁,他今日迎候成之染,折騰一整天,沒說上幾句話,臉上挂着苦笑。
成之染忙于與衆人酬答,不曾注意她有話要說的叔父。
成雍隻得拉過徐崇朝,道:“聽聞鎮國要回京,前些日子彭城送了信過來。”
徐崇朝問道:“不知梁公有何交代?”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隻因成之染回京之事,她從未知會成肅,成肅既然知道了,想必心裡也不會痛快。
“倒也沒什麼大事,”成雍斟酌着詞句,道,“梁公在彭城,不容易走動,鎮國若是得空,去彭城看看他也好。”
徐崇朝颔首稱是。
成雍搖了搖頭,突然朝不遠處瞟了一眼,對他道:“晉使到了。”
徐崇朝沒聽清,問道:“叔父說什麼?”
他的目光也随着成雍望去,大殿中從容走進來數人,為首的郎君長身玉立,軒然霞舉,有若明珠。
他從未見過,更不知金陵竟有這般俊秀的人物。
兩人目光微微一觸,那人禮貌地颔首緻意。
“慕容氏來使,我說他是慕容氏來使。”成雍的聲音從耳邊響起,讓徐崇朝怔住了。
他心頭一緊:“慕容氏?”
大殿中喧嚣人語似乎靜了靜,一道清潤如玉的嗓音徐徐響起。
“在下崔湛,清河人氏。久聞鎮國大将軍之名,今日得見,實乃幸會。”圍在成之染身旁的人群稍稍散開,崔湛望向伫立殿中的女郎,拱手一禮。
清河崔湛。
成之染在心中默念,凝眸打量了對方一番,回了禮,開口時有一絲遲疑:“閣下便是博士祭酒崔郎?”
她從未與慕容氏打過交道,想來也不可能見過崔湛。可對方站在那裡,那樣的神情和氣度,竟讓她恍若相識。
她甚至不合時宜地想到,徒何烏維第一次見到她時,是不是也是這樣想?
不過她不是徒何烏維,也不會像他那樣唐突。即使她不久前還在籌謀如何吞滅慕容氏,此時面對慕容氏來使,舉止之間隻剩下謙和有禮。
兩人并沒有多少寒暄的時間,因為天子很快就到了。他已經年過不惑,煌煌燈影下,清貴的面容還一如往昔。
成之染隔着一道垂簾,隐約望見了兩位皇女的身影。皇長女去歲已及笄,封為琅邪公主,皇次女還要小兩歲,來年也該行笄禮了。當年襁褓之中的嬰孩業已長大成人,座中的天子又豈會敵得過年華老去。
然而他确實又仿佛從未改變,淡泊平靜的神情和語氣,這些年始終如一。
因天子在座,群臣舉觞相酬,都頗為嚴整。
酒酣耳熱之際,天子拊掌,殿中絲竹漸次止歇,鼓聲乍起,一聲聲越發密集。
成之染心中一動,聽出這是今日宣陽門下的铿锵奏曲。
崔湛凝神谛聽,微微側首,望向殿首的天子。
天子對成之染道:“卿以為此曲如何?”
成之染平生不識音律,耳邊曲調卻好似明月直入,徘徊心曲。她答道:“臣不懂音律,可聽聞此曲,心生歡喜。”
崔湛似是笑了笑,随他同來的副使朝他撇了撇嘴,隐約流露出哂笑神情。
上首靜默了一瞬,成雍不由得悄悄擡眼,打量着天子神情。
天子微微垂眸,道:“這是朕命祠部為卿編制的新曲。”
成之染訝然擡首:“為臣編制的?”
天子颔首。
成之染問道:“此曲叫什麼名字?”
“太平侯入陣曲。”
耳畔雄渾激蕩的鐘鼓依舊,金戈鐵馬的峥嵘日月從眼前飛馳而過,成之染仿佛聽不到了,眼前隻剩下天子淡然垂笑的面容,春花绮繡,蘸水搖空。
此時她應該起身謝恩,再拜頓首。
成之染心中響起這樣的聲音,可手腳卻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絆,讓她隻是怔怔地仰頭望着天子,堪稱不敬地犯顔直視。
她沉默許久,久到群臣紛紛以目光催促,一絲不安在殿中彌漫。
“臣勸陛下一杯酒,”成之染緩緩起身,舉杯道,“願陛下四海一統,人無異歸。”
晉使都不由得愣住,他們人都活生生地在這裡,這話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崔湛倒是神色如常,似是自言自語道:“太平侯,太平侯,當真能緻太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