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闌宴罷,笙歌散盡。
成之染步出太極殿,燥熱的夜風一吹,不甚清明的頭腦越發混沌。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她糊塗了。
晃神的工夫,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扶住,成之染頓時洩了一口氣,嘀咕道:“不該飲酒的。”
因有孕在身,她已經頗為謹慎,與群臣酬答應對,沾唇即止,唯獨勸天子那杯,她一飲而盡。
徐崇朝搖頭,道:“我已讓人備了醒酒湯。”
二人正喃喃低語,周遭氣息卻陡然一變,绮繡丹裳的崔湛走到二人近旁,裲裆上疊影重紋,在燈下熠熠華彩。
更襯得面如冠玉。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我與崔郎一見如故,竟不知何時有一面之緣。”
她還是将徒何烏維的唐突之詞說出了口。
崔湛道:“崔某見女郎,也覺得眼熟。”
成之染見他樣貌年輕,舉止卻十分沉穩,一時也猜不出對方年紀,于是問:“崔郎貴庚?”
“二十有七。”
成之染輕輕“啊”了一聲,道:“崔郎年長我一歲。”
崔湛似是喟然:“閣下年紀輕輕,已蕩平關隴,立不世之功。是崔某虛長了年紀。”
他與慕容頌在雲中城論争之時,何曾想到南朝還有這樣的人物,代成肅駐守關中不說,還發兵攻滅了不可一世的徒何烏維。
成之染搖了搖頭,蕩平關隴哪裡夠,她還想攻滅慕容。不過這話她說不出口。
崔湛看她的神色,隐約猜到些什麼,自嘲地笑笑,道:“崔某羨慕不得。”
“我倒是羨慕崔郎的才學,”成之染真情實意道,“方才席上聽崔郎與我朝名士暢談玄理,當真是令人感佩。崔郎這博士祭酒,也是實至名歸了。”
崔湛望着她,道:“不過貨與帝王家罷了。”
成之染眼底清明,漸漸地繃緊了心弦。她對崔湛道:“崔郎到金陵,已見到我朝天子。可我想見晉主之為人,如今卻不可得。不知晉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崔湛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來到金陵已有旬月,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幾乎人人都問他,慕容頌是何等人物。
身為晉使他自有酬答的辭令,可面對眼前這人,那些辭令都顯得虛浮。
饒是如此,他沉思良久,仍舊道:“明睿寬毅,内和外撫,乃有道明君。”
成之染一笑:“崔郎,我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
崔湛不由得失笑,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大司馬門城樓,緩緩道:“他雖有時執拗了些,卻是個極好的人,女郎若見了,定然歡喜。”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颔首道:“崔郎這麼說,我定要見他。”
想起慕容頌聽聞她攻滅徒何時咬牙切齒的模樣,崔湛亦含笑稱是:“但願如此。”
晉使一行在祠部館舍下榻,從大司馬門出來,兩下裡便道了别。
成雍在後頭跟了一路,此時終于瞅到了機會,喚住成之染,道:“那慕容使臣,你與他說這麼多作甚?”
成之染微微挑眉:“阿叔,我能與他說什麼不該說的?”
成雍啧了一聲,道:“畢竟在宮裡,人多眼雜,也該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了:“旁人自然要留意,莫要被人扣上通敵的罪名。我可是志在北伐的鎮國大将軍,通的是哪門子敵?”
成雍說不過她,隻得歎氣,半晌道:“北伐慕容氏,隻怕是難了。
成之染問道:“這位崔祭酒到金陵,是為何而來?”
成雍忿忿不平道:“去歲我朝遣使北上雲中城,與慕容氏通和,想讓他交出窩藏的宇文氏餘孽。慕容頌遮遮掩掩,宇文氏餘孽仍不時侵擾邊境。崔湛來金陵,也隻是敷衍塞責罷了。”
成之染不以為意:“都是些殘兵敗将,有什麼要緊?也不必跟他較勁。”
成雍搖搖頭,頗有些一言難盡。
一行人出了宣陽門,鎮國軍府的車駕在此等候多時了。
成之染與成雍道别,終于登車時,周身的骨頭都叫嚣着疲敝。她倚着軟榻一言不發,半阖着眼眸,似乎要睡去。
徐崇朝鞍馬勞頓,也很是困乏,辘辘車輪聲從耳邊傳來,又令他神思不定。
一片幽寂中,成之染突然低歎一聲,似是喃喃道:“清河崔湛……”
低語随南風飄散,她又陷入了沉默。
徐崇朝忍不住問道:“這位崔祭酒,你以為如何?”
“其人不可小觑,”成之染思忖一番,道,“雖身居清貴之職,卻似乎是個近臣。”
“何以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