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微微直起了身子,眸中沉沉,道:“我與今上相識十餘年,都不敢說知曉其為人。可是這個崔湛,對慕容頌十分笃定。”
徐崇朝笑道:“他身為晉使,自然多溢美之詞。”
成之染緩緩搖了搖頭,道:“不一樣,不一樣。”
她沉默一瞬,忽而笑了笑,道:“似崔湛這般才地,或許當真是慕容頌的元仲衡呢。”
徐崇朝思及崔湛,不由得颔首,可轉念又想,南北如此形勢,北朝的顯要人物,慕容頌豈會放心派他出使?
“如今我不想招惹慕容頌,要不然,将人留下豈不是美事……”成之染嘟囔一句,漸漸地沒了聲響,徐崇朝看時,她似乎已經睡去。
天街寂寂,棗花未落,靜拂桐陰。牛車緩緩停在鎮國大将軍府門前,時隔三年,他們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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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被金陵城的雞鳴喚醒。
依稀殘夢随雞鳴遠去,戎馬頻嘶,霜矛雪甲寒如水,令她不由得心頭一顫。
可睜開眼睛,久違的绯繡床帏入目,羅帷舒卷,夾帶着清甜的栀子花香。身下的錦褥輕軟,緩緩将沉積已久的疲敝撫平。
她已回到了江南。
侍女入内服侍她梳洗,暗夜歸來她未曾看得分明,如今才發覺,阿喜等人都已經梳起了婦人發髻。
一問才知道,她不在的這幾年,祖母溫太妃已做主将她們許配了人家。
成之染頓生愧意,她身邊婢女侍奉十多年,大好年華都深埋在公府,她頻頻征戰,一再錯漏了這些安排。
阿喜等人都禁不住淚眼汪汪,她們能盼到府邸的主人回來,已經大喜過望了。
如今鎮國府内宅之事,都是賀樓霜一手操持。她從長安歸來,本是奉成之染之命去找何知己,然而當她抵達金陵時,何知己業已病逝。她亦無心插手政事,甘願固守于府中。
雖别後幾多感慨,成之染來不及與賀樓霜傷懷,她急于趕往徐家。當年離開金陵時,她的女兒還在襁褓之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
鐘氏數日前得了諸軍回京的消息,每日在家中坐立不安,今日早間聽聞鎮國府傳訊,早早便帶着一大家子人,在前堂等候。
小厮在門外遠遠望見車駕到來,一溜煙跑到前堂報信。鐘氏急匆匆出外,盯着鎮國府車駕在門前緩緩止步,她經年不見的長子扶着成之染下來,擡頭望見她,喊了聲:“阿母!”
鐘氏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阿蠻……你總算是回來了!”
她上前拉着徐崇朝左看右看,見長子沒什麼傷處,一顆心終于落回肚子裡,千回百轉,忍不住嚎啕大哭。
徐崇朝淚中帶笑,可望見三弟奉朝和四弟賀朝在一旁抹眼淚,登時想起了殒命長安的二弟望朝,一時間悲從中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鐘氏号哭道,“你那苦命的二弟啊!”
他們母子正抱頭痛哭,突然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祖母别哭了……”
成之染循聲看去,一個荊钗布裙的婦人立于一旁,手中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女娃。
雖多年未見,對方面容已瘦損憔悴,她仍舊一眼認出,那婦人正是從嶺南歸來的徐麗娘。對方身旁的幼女,她似乎從未見過,可僅僅投去一瞥,心頭便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奔流江水鋪天蓋地而來,霎時間攫住她所有呼吸。
喉嚨一時間幹澀不已,成之染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響,唯獨燦若驕陽的目光傾注在那幼童身上,眼角隐約有淚光閃爍。
那女童察覺她的目光,望過來,黑葡萄似的眼睛盛滿了天光雲影。
鐘氏終于從悲喜交加中回神,擦了擦眼淚,對那孩子招了招手:“練兒,快過來,這是你阿父阿母。”
成洛宛不肯上前,拽着鐘氏的衣擺,怯生生地看着成之染。
鐘氏拉着她上前,淚容中擠出一絲笑意,殷殷勸道:“不認得阿母了嗎?好孩子,快叫聲阿母……”
“我不要……”成洛宛隻是藏在她身後,粉團般的小臉寫滿了抗拒,任憑鐘氏一幹女眷如何哄勸,都不肯開口。
成之染登時紅了眼眶,淚滴從臉頰滑落,隐沒在前襟花團錦簇的绮紋之間。她笑道:“練兒,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成洛宛望着她臉上的淚痕,還有些遲疑,徐麗娘已将她抱給成之染。
這孩子已不是三年前的小小一團,雖重了不少,對慣用長槊的成之染而言,抱起來并不費力。隻是她動作已經生疏,成洛宛被她抱着也很拘謹,飄飄悠悠地到了前堂,吵着要下來。
成之染依言将她放下,仰起的小臉寫滿了委屈。
“你真的是我阿母嗎?”成洛宛問道。
成之染點了點頭。
“我有阿母了,我也有阿母了……”成洛宛喃喃幾句,緩緩地陷入沉默,忽而低了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成之染半跪在她身前,輕輕地哄着。
成洛宛淚眼朦胧,道:“你怎麼才回來啊……”
一字一句如雨雹崩落,成之染心都要碎了,仔細拿錦帕擦拭女兒的淚水,千言萬語哽咽在心口,她聽到自己說道:“是阿母對不住你。”
“你還會走嗎?”成洛宛問道。
成之染手中一頓,對上女兒盛滿淚水的眼睛,她苦笑着勾起了嘴唇:“不會了,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