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心頭寂寥竟如此明顯。
成之染垂眸,道:“臣此去關中,嶺北隴外,轉戰萬裡,死傷無數,才知道一将功成,霜枯萬骨。如今雖能活着回來面見陛下,可臣的阿弟和小叔,都已永遠留在了長安,三年來戰死沙場的諸軍将士,再也不可能見家人一面。臣心中有愧,望陛下恕罪。”
“你不必自責,”天子似是一歎,道,“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
話雖如此,社稷的重擔沉沉壓下,足以将阖家老少翹首以盼的希望壓垮。
一股濃郁的哀愁在心口澎湃,成之染禁不住直視聖顔,眼角卻浮起難以自抑的淚花。
天子靜靜地望着她,直到她緩緩垂下目光,才說道:“當初克複長安,朕封你為郡公,你不肯答應。如今徒何已滅,關隴已平,還不答應麼?”
成之染沉默不語。
天子道:“如今倘若還不肯接受,難道認為功勞已經大到無可封賞不成?”
“臣不敢。”成之染頓首,話已至此,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起來罷。”天子道。
成之染擡首,道:“承蒙聖恩,臣感激不盡。可北伐之功并非臣一人所為,臣懇請陛下封賞三軍,撫恤士卒,扶養孤弱,以告慰亡靈。”
天子颔首,一切都依她所言。
成之染又道:“臣原本志在攻滅慕容,可如今将士疲敝,不宜再大興兵戈。慕容氏狼子野心,如今雖遣使與我朝交好,背地裡未必心誠。休養生息,訓養士卒,仍不可偏廢,臣懇請統領其事,以待後效。”
天子道:“梁公在彭城,以相國總百揆,事無不統。何必如此?”
成之染垂眸:“梁公是梁公,臣是臣。”
天子默然良久,道:“擢為第一品鎮國大将軍,掌國之征讨,總判府事。此事無先例,軍府佐吏,讓吏部與你商定。再者,如今領軍将軍空缺,你可暫代其職。”
成之染欣然謝恩,見天子并無不悅,于是道:“臣在關中時,聽聞宇文氏朝廷有女侍中之職,臣府中僚佐也不乏有才幹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否準許她們到中朝為官?”
“這不合規矩,”天子不答應,道,“鎮國軍府佐吏皆由你辟除,已足以施展本領了。”
成之染颔首稱是。
天子沉吟一番,喚中書令蕭璞入内,将方才種種交代給他。
蕭璞時不時打量成之染,眸中亦頗多遲疑。他一一記下,卻又聽天子問道:“你的阿弟和小叔,節義剛烈,未曾辱沒門風。你說,朕該如何追賞?”
成之染心中哀切,對上天子似是悲憫的目光,聲音竟有些哽咽:“能得陛下挂懷,已是朝廷大恩。倘若承蒙封賞,襄遠位居刺史,可封縣侯。望朝仍是白身,可封亭侯。”
天子恍若歎息,直到成之染告退,眸中始終閃爍着一絲微光,如同殿外桐槐露出的日影,幽幽地晃動,令人心底斑駁。
成之染回到鎮國府,府中大小僚佐出迎,她在衆人之中一眼望見了蕭群玉。
饒是炎風烈日随人,可見到她的蕭長史,那人依舊如初見之時,好似一枝挺秀的寒梅,單單站在那裡,眼角眉梢萦繞着沁人心脾的清涼。
成之染心頭有許多疑問,唯有蕭群玉才能解答一二。
蕭群玉似是一笑:“女郎此去禦前,想來諸事順利。”
成之染颔首,到前堂坐定,細細說給她聽。
蕭群玉略一思忖,道:“今上欽命改制,這是鎮國府的大事,少不得與孟尚書商量。”
成之染問道:“孟公在尚書省,處事如何?”
“政事還算通達。”
“比之何仆射呢?”
蕭群玉搖頭:“哪個能與何仆射相比?”
成之染喟然。龍首玉玦在眼前晃了晃,她閉了閉眼睛,揮手讓衆人退下,隻留了蕭群玉一人。
偌大的堂中登時顯得空蕩,耳邊依稀傳來啁啾鳥鳴。
成之染默然良久,問道:“何仆射,究竟是怎麼死的?”
明明才過了一年半,卻好似上輩子的事,連同記憶都蒙了一層灰塵。蕭群玉沉吟道:“大軍出征的那個冬天,何仆射便病倒了。我時常前去看他,他似乎總是郁郁寡歡的模樣。到了第二個冬天,大約是朝廷要封相國為梁王時,他已經病得不能朝參。”
成之染問道:“你最後見他,是什麼時候?”
蕭群玉眸光微動,道:“是他臨終前一日。”
成之染心中沒來由一緊,追問道:“他可說了些什麼?”
蕭群玉緩緩颔首,道:“有句話,何仆射叮囑我親口轉告女郎。”
成之染微微挺身,按在幾案上的手指有些發白。她張了張口,終究以沉默的目光望着對方。
蕭群玉輕啟朱唇,滑落的字句如同珠玉琳琅,閃動的聲息經久不息。
“何某,終是魏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