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豈是人人做得?”成之染眸光微動,道,“當今之世,又有幾人能如蕭公?”
蕭璞似乎笑了笑,道:“我起家謝氏軍府,亦曾為庾氏驅馳,又多年與你父親共事。人世浮沉,天下往複,若說何處不變,唯有生死兩端,俱是魏臣。”
成之染怔然不語。
蕭璞道:“可是如今這大魏,我如何能割舍得下。”
成之染問道:“蕭公何以憂心?”
蕭璞盯着她,緩緩道,“我少時聽聞庾昌若故事,其父為亂賊所殺,庾昌若年不滿弱冠,孤身手刃仇敵,為世人所稱。尚主襲爵,一時之盛,黜昏暗,登聖明,立不世之功,可謂壯矣。隻可惜晚年有不臣之心,屢遭诟罵,終不為美。”
他斷斷續續說罷,眸中似乎浮現出悲憫的神情,臉色也越發蒼白,幾乎看不到血色。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這許多年南征北戰,時時聽聞庾大司馬舊迹,亦想見其為人。以私情揣度,似這等豪傑,絕非不明事理的莽夫,也并無一絲一毫辜負社稷。”
“可你也知道,他兒子……”
“庾慎終,與王循盧彥亂黨有何區别?隻因蓋棺後事,牽累了父親聲名。”
蕭璞微微閉了眼,道:“但願如此罷。”
成之染放緩了聲音,道:“請蕭公放心,隻要有我在,大魏不會再有第二個庾慎終。”
蕭璞緘口不語,忽而瞥了她一眼,道:“還有一件事,我從未對旁人說起。第下或許想知道。”
成之染眸光微動,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皇子生前一直随皇後住在顯陽殿,因前些日子皇後染病,才暫居帝寝。雷暴那夜我當值,正福殿急傳了太醫侍疾,我一道去了。”蕭璞不知想到了什麼,嘴唇微微顫抖,眸中悲不自已。
“蕭公見到皇子了?”成之染禁不住追問。
蕭璞點了點頭,悲聲道:“皇子似乎是得了怪病,口不能言,淚流不止,才不過幾個時辰,人已經沒了。”
成之染頓時愣住。稚子難以養活,夭折亦是常事,可蘇承祜之死,隐約透露着蹊跷。
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蕭璞緊盯着她的神色,道:“我查了當日到訪正福殿的人,隻有袁侍中曾單獨與皇子相處。”
袁放之?
成之染悚然一驚:“蕭公疑心袁放之?”
他可是皇後之兄!
蕭璞并未回答,隻是道:“此事畢竟匪夷所思,隻怕天子也不敢相信。信與不信,我亦不能決,想來第下自會明鑒。”
成之染一顆心砰砰直跳,對上蕭璞的目光,仿佛有千鈞之重。
倘若當真是袁放之做了手腳,他為何如此?那畢竟,是他的親外甥啊……
蕭璞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沉沉地閉上眼睛。
成之染被他這番話攪得心神不甯,恍恍惚惚出了門,不由得回頭一望。
蕭群玉沉默地立在廊下,見她許久都一動不動,于是開口道:“天色不早了,第下,請回罷。”
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跟在蕭群玉身旁,略有些好奇地打量成之染。
成之染回神,猜測這或許是蕭群玉的姊妹,果然,蕭群玉向她引見道:“此乃舍妹绛尋。”
蕭绛尋向成之染一禮,她的眉眼與蕭群玉有幾分相仿之處,許是年紀尚輕的緣故,比蕭群玉多了幾分嬌俏靈動。
成之染不免感慨,她從未見過蕭群玉少時模樣,也不知她的從事中郎,從前是否也如同眼前一般。
蕭群玉将成之染和徐崇朝送走,又回到蕭璞榻前。
蕭璞還是有氣無力地躺着,見到蕭群玉,苦澀地笑笑,道:“九娘,我約莫要去見你父親了。”
“阿叔莫說喪氣話,”蕭群玉勸道,“如今隻是天冷了,待到春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蕭璞不語,靜默了許久,小厮突然急匆匆趕來,傳報道:“主君,皇帝來了!”
見蕭璞掙紮着起身迎駕,蕭群玉掩去眼底淚花,道:“阿叔躺下罷,今上不會怪罪的!”
蕭璞不肯,可他的身子實在太單薄,仿佛碰一碰就要碎掉了。他終究強撐着從榻上坐起,還沒來得及披衣,天子已到了。
“不必多禮。”天子道。屋子裡點亮了茕茕燈火,兩人的影子斑駁跳動。他望着蕭璞,昏黃燭光中,對方的面容如此憔悴。
明明他們隻差了一歲。
蕭璞喟歎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