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賣紙的少年:“這位太平公主是……?”
“你竟不知道?”少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的手也收了回來,謹慎道,“莫不是北朝的細作罷?”
不待傅亭微分辨,少年忙不疊挑擔走開了。
傅亭微心中郁郁,望見橋頭茶肆的燈籠在風中輕晃,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他與随從一道進了門,正逢說書人踩着茶客喝彩聲登台,醒木往褪漆案幾上一拍,驚得炭盆裡火星迸濺,霎時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話說前朝嘉禾年間……”說書人竹扇陡展,扯着沙啞的嗓子講起了故事。
傅亭微在臨窗的位置落座,點了碗熱氣騰騰的茶湯,周身才漸漸暖和過來。說書人似乎在講些神怪故事,他興緻缺缺,隻嫌那嗓門吵鬧。隔座行商模樣的人卻聽得入神,手中的茶盞傾斜,将衣袖洇濕都渾然不覺。
秦淮水面上仿佛還漂着碎冰碴,傅亭微收回目光,耳畔忽地又一聲巨響,醒木震得茶盞漾起了漣漪。
茶肆突然灌進穿堂風,檐角風鈴與說書人的嗓音相和:“尋常人哪會有如此神異?降生的嬰孩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太平公主。”
傅亭微手腕一顫,險些将茶盞打翻。他望着說書人背後那幅褪色的屏風,腦海中倏忽閃過一道模糊的人影。
跑堂提壺在客人之間穿梭,不慎将水珠灑在隔座行商的布衣上。那行商渾不在意,操着生硬的吳語追問:“後來呢?”
衆人都緊盯着那說書人,傅亭微見對方竹扇陡展,嘴唇翕動,發出的聲音他卻聽不清,依稀有幾個字眼從耳畔滾動,影影綽綽的不甚明朗。料峭春風中不知何處傳來琵琶聲,一聲聲如同回波缭亂。
茶煙尚綠,倒映出許多年前的交州日月,混雜着溽暑和血腥的溪叢縫隙裡遙遙一望,他瞥見此生難忘的隽秀身影。
同來的随從正聽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回頭,見傅亭微怔怔地一動不動,也不知是被故事吸引,還是早已神遊天外。數人都不敢吭聲,過了好一陣,傅亭微才仿佛回過神來,皺眉打量着他們。
醒木再響,驚飛檐下避寒的灰雀,傅亭微有幾分不悅,好在說書人的嗓音适時高漲,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
台上講到了近來之事,語氣也變得神神秘秘:“要說這太平公主,去歲皇帝要讓她做太尉,你們猜她說什麼?”
傅亭微不由得擡眸,直直盯着那說書人。
“她說皇帝從前曾做過太尉,這位子她要避嫌,”說書人輕搖竹扇,道,“皇帝退而求其次,要讓她做大司馬。太平公主仍舊不願意。”
衆人齊齊望着他,仿佛在問道:“這又是為何?”
說書人笑道:“太平公主說,前朝曾有位庾大司馬,雖說毀譽參半,無論如何也是個英雄,她不願冒昧。”
人群中有人問道:“那最後到底怎麼了?”
“是做了第一品大将軍啊……”說書人将竹扇一合,道。
衆人恍然。
茶沫濺到傅亭微袖口,他盯着茶盞中浮沉的茶梗,忽而想起十年前的龍編城。那時成家小将軍尚且年輕,不假思索地飲下三杯烈酒,浮遊淺淡的笑容,與茶盞裡清亮的茶湯何其相似。
他喉間幹涸,猶豫了許久,終究開口問一旁老者:“這位太平公主……到底是何人?”
鄰座老者打量他幾眼,撫須笑道:“可不就是當今聖上的嫡長女?聽說大名喚作成之染……”說到後面他悄悄壓低了聲音。
業已冰涼的茶湯灑在幾案上,茶肆中依舊吵吵嚷嚷,傅亭微什麼都聽不見了,随從見狀趕忙喚了他幾聲,才勉強讓人回過神來。
“成之染……”衆人聽到他喃喃低語,眸中似乎閃爍着微光。
二樓突然傳來重物倒地聲。傅亭微側首,瞥見個頭戴金冠的白衣郎君疾步下樓,腰間玉佩正撞在茶客案角,叮當脆響中陰沉了臉色。
他看清了對方的眉眼,不由得愣住,不由自主地追出門去。那郎君聽得腳步聲,回首一望,審視的目光掃過,嗓音如春冰:“你是誰?”
“抱歉,我認錯了人。”傅亭微不覺黯然,仿佛在對方眸中看見自己風霜滿面的倒影。倘若茫茫人海中仍能與記憶中那人相逢,隔着十年煙塵,他仍然記得對方眼底那簇火,必不似眼前人一般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