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下了三次針,聖上仍神志不清,脈象如遊絲懸露,隻怕……”老太醫嗓音發顫,大着膽子道,“是否該召太常入宮……”
“召什麼太常!”成之染眸光一凜,低聲呵斥道。
老太醫遲疑地看向一旁的太子。
成昭遠眉頭一皺:“太醫之意是……”
成之染橫了他一眼,徑自掀簾到外間,淩厲的目光從殿中掃過。尚書令孟元策,中書令周士顯,領軍将軍溫印虎,護軍将軍桓不識,諸位重臣一大早被她傳召入宮,此刻都神色凝重,見她依舊眉頭緊鎖,隻得生生将嘴邊疑問咽下。
“常督護!”成之染喚常甯上前,吩咐道,“持我印信到京門,急召東郡王入宮。”
常甯不敢耽擱,當即領命而去。
衆人都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觑。成昭遠正要開口,卻又聽成之染道:“領軍将軍溫印虎,即日起入直殿省,總統宿衛。”
她音聲泠泠,铮铮然有若金石。
溫印虎頓首領命。
“溫将軍,”成之染喝道,“台城九門,即刻增派虎贲羽林把守。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請殿下放心!”溫印虎到殿外傳令,成昭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抿緊了嘴唇。
成之染目光落在餘下的幾人身上,緩緩道:“聖上寝疾,朝會暫免。有勞諸君在此侍奉湯藥,台省若有要事,務必報我知曉。”
話中是不容辯駁的命令。
孟元策與周士顯對視一眼,拱手道:“能為殿下分憂解難,臣等豈有辛勞之理?”
殿中已天光大亮,成昭遠終于開口:“此事可要禀報太後?”
“此事瞞不過太後,不過如今,還是莫讓她老人家知道的好……”成之染目光移向内殿,涼意順着筆直的蟠龍柱往上爬,高大的十二連枝燈已經熄滅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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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爐騰起虛浮的白霧,混雜着銅鶴香爐的煙氣,仿佛在殿中結成蛛網。成之染望着病榻之上的成肅,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奏章邊沿。
她何曾如此長久地凝視父親的面容,眼角眉梢的每一寸皺紋,都仿佛刻在她心底的溝壑。她不得不承認父親已老去,那雙素來銳利的眼睛此時隐沒了鋒芒,他垂垂老矣,與俗世旁人并無不同。
昏迷不醒的帝王喉間似有痰鳴,依稀像河水冰裂的調子,恍惚又仿佛承平三年雪夜,她在除夕寒寂中細細分辨的風聲。
“殿下,該換冰帕了。”内侍捧着綠瓷盞的手微微顫動,他看到清亮的盞底,映出太平公主眼下黛色。
成之染将浸透的帕子絞出細流,涼水順着手腕爬進袖管。這雙手七歲拉開長弓,十二歲握起刀劍,沾了胡人和漢人的血,吹過隴外和嶺南的風,此刻卻連一方小小的素絹都擰不幹。
許久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指尖觸到成肅滾燙的額頭,驚得她一縮,仿佛被蠟淚灼傷一般。
“太醫何在?”成之染喚道。
老太醫顫顫巍巍地入内:“殿下有何吩咐?”
“冰帕換了一整日,為何聖上仍高燒不退?”
“請殿下稍安勿躁,待過了今夜……”老太醫并不敢說,皇帝如今能高燒,至少證明他人還活着,從他的脈象來看,隻怕是時日無多。
成之染不耐煩地将人揮退。燭淚冷不丁爆響,火光閃動間,案上的半枚玉玦忽明忽暗,淺淡的血痕越發刺眼。
珠簾晃動,外間侍候的衆人擡起頭,見到散騎舍人江萦扇從内殿出來,年輕的面龐神色肅然。
“桓将軍,公主有請。”
桓不識随她入内,望見成之染獨坐在禦案之前,目光流露出幾分幽冷,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桓将軍……”成之染似是喟然。
桓不識在她下首落座,打量她一番,謹慎道:“臣已遵照殿下之命,傳令金吾衛申警戒嚴,以備不虞。如今城中安定,還請殿下放心。”
成之染微微颔首,将手中玉玦置于案上,腕間金跳脫發出輕響。她問道:“聖上在彭城之時,可有舊疾?”
桓不識流露出一絲難色,道:“昔日在軍中,難免留下些刀劍舊傷。”
“隻是刀劍舊傷?”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可聖上素來康健,怎會突然病倒了?”
桓不識猶豫許久,道:“殿下還年輕,可是難道忘記了,彭城忠武王病逝那年,才隻有三十六歲。更何況如今,聖上已年近花甲。”
窗外傳來沙沙細雨聲,成之染數着檐角鐵馬輕響。銅片相擊的調子,委實像極了馬踏銮鈴。
門外虎贲羽林換防的火把掠過,在殿中投下搖晃的影,依稀是幼時在京門江畔,三叔帶她捉魚歸來時閃動的星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