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肅枯枝似的手指似乎動了動,微不可察的動作,幾乎讓成雍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惶急探身,一不留神打翻了小案上的藥盞。褐色的湯藥在繡被上暈開,恍如當年在江畔割草時,劃破掌心滲出的血滴。
成之染沉默地伫立良久,終究捧着食案上前,道:“阿叔吃些東西罷。”
成雍抹掉眼角的淚滴,擺手不語。半晌,他又對成肅道:“賀樓氏南下那年,江南遭了災,阿兄把最後半碗米湯留給我。三郎餓得啃腰帶,眼巴巴地看着我,那時候我想,你我兄弟可真是苦命人……”他的眼淚又砸在金磚上,伴着殿外檐角晃動不停的鐵馬,沉沉地有如悲鳴。
燈花霎時間爆響,映出成肅雙目緊閉的悲戚。
成雍從懷中掏出把生鏽的斷劍,劍柄纏着褪色的五色絲。這不起眼的彩線,是成譽及冠那一日,成肅從宣武軍營戰旗上扯下的穗子。
“我在京門時,常到三郎墳前去看。他走得太早,你們兄弟可不能抛下我啊……”他忽然放聲大哭,五十多歲的人哭得像一個孩童。
潇潇雨聲中,大殿鸱吻上不知何物驚散。沉沉雨夜裡響起轟隆雷鳴,震得殿中的燭火猛然抖動起來。
成肅的眼皮忽然顫動,喉嚨裡隐約發出破風箱似的響聲。成雍慌忙握住他的手掌,對方的手仿佛有了力氣,試圖回握,卻又徒勞地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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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晨光從茜紗窗漏進殿中,深深淺淺地勾勒出博山香爐的餘煙。成肅的指尖在龍紋錦衾上一顫。
正在下針的老太醫驚得一抖,再定睛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聖上!聖上眼睫動了!”内侍嘶啞的喊聲有如破鑼,震得人耳膜生疼。
成雍腕間的多伽羅木珠應聲而斷,渾圓珠子彈跳着滾過禦榻前。
禦榻上傳來細微的吞咽聲,仿佛那年咽下最後一口米湯的響動。
“阿父……”成之染踉跄起身,怔怔地望着成肅,他的眼眸微微張開一條細縫,喉間沉沉地溢出聲笑。
那笑聲沙啞得有些陌生。
成雍攥着半截佛珠撲到榻邊,一時間老淚橫流:“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淚水沿着他滿是溝壑的面龐流下,落在錦被上洇出點點濕痕。
“水……”成肅喉間滾出微弱的氣音。
成之染端起綠瓷盞,忽而被成昭遠截住手腕:“阿姊,讓我來。”
年輕的太子指尖力道透過錦袖,她看了對方一眼,松了手。
成雍稍稍将成肅扶起,皇帝幹枯的嘴唇觸到碗沿,隻餘下艱難的吞咽聲。
延昌殿響起壓抑多日的嗚咽。尚書令孟元策撲到榻前,進賢冠歪斜着抖如秋葉。中書令周士顯緊緊握着手中笏闆,露出背面抄寫的密密麻麻的經文。溫印虎的佩刀穗子絞成一團,連素來持重的桓不識,都任由淚水奪眶而出,在金磚上滴出小小的水窪。
成之染沉默地跪在禦榻前,看着成昭遠殷勤拭去父親嘴角水痕,忽而想起這阿弟幼時生病,她也是這樣擦淨他臉上藥漬。
“京門……”成肅緩了一陣子,顫巍巍地伸出手,試圖攥住女兒衣袖,“你三叔的墓……”
成之染與成雍對視一眼,二人都有些不解。
“陪……陪葬……”成肅斷斷續續道。
成之染訝然,她将父親的手貼上自己臉頰,道:“父親如今說這些,隻怕還太早。”
掌心粗砺的觸感刺得她鼻酸。這雙手曾将兒時的她舉過馬背,彼時遙遙望見江心沙洲上新抽的柳芽,她心中何等歡喜。可如今這雙手枯萎如老樹,握刀持劍磨出的繭子,好似一顆顆樹瘤。
成肅掙紮着要起身,幾番嘗試都隻是徒勞。他哆嗦着去扯枕畔的包袱帶子,青布散開,露出油紙包裹的幹棗。
“是京門老宅的棗子,去歲也送過,阿兄可嘗了?”成雍抹了把臉,擠出了一絲笑容。
晾幹的紅棗依舊豐滿鮮亮。成肅突然笑起來,眸中也有了淚花:“你們小時候,個個跟我搶着吃……”笑聲漸漸變成嗚咽,他攥緊了一顆棗,碎屑微微紮得掌心疼。
成之染默默絞了熱帕子給父親擦手,成肅又猛地咳起來。
“董……董榮……他找我……他是不是怪我……”
成之染垂下了眼眸。董榮與她父親多年同袍,至于君臣,兩不相負。倘若說有什麼足以稱之為虧欠,唯有留董和均駐守潼關,一去不返。
“罷了,也到時候了……”成肅眸光顫動,一滴濁淚在眼角将落未落。
骀蕩春風裹滿了柳絮,撲上延昌殿的玉階,又悄悄滾過門檻。
一片沉寂中,身後傳來周士顯的聲音:“陛下真龍天子,自有神靈護佑。如今聖體違和,臣請命有司祝禱天地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