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怎講?”成之染問道。
成昭遠将目光轉向成頌宜,道:“三娘去歲已及笄,更是早就與孟家訂了親,不如擇日成婚,也了卻了父親一樁心事。”
成頌宜低頭不語,卻聽到禦榻之上忽而傳來風過枯枝的響動。
成肅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珠轉向次女:“三娘……孟家的郎君,你要好好地……”
“父親……”成之染不無擔憂,成肅如今的身子已經不起折騰。
成肅似乎笑了笑:“早日完婚……孟……孟元策……”
對如今這位尚書令,他終究還是心懷愧疚。成之染不由得歎息,握着對方幾近冰冷的手掌,道:“我知道了,明日便吩咐祠部安排。”
雨停時天色泛着魚肚白,成之染立在廊下看宮人清掃雨水。
“阿姊……”成頌宜靠近了她,輕輕的聲音仿佛被晨露沁涼,“那孟家郎君,是個怎樣的人物?”
這樁婚事早在她十歲時定下,可這許多年她從未見過那位孟公的次子。
成之染也不曾見過。她望着阿妹憂心忡忡的面容,将對方的碎發别到耳後:“自不會讓阿妹受了委屈。你若急着要看看,讓太子召他去東宮。”
成頌宜登時紅了臉,搖着頭垂下了眼眸。半晌,她小聲說道:“可我離了宮,是不是見不到貴嫔了?”
成之染聞言眸光一頓。這阿妹口中“貴嫔”,無疑是去歲受封的容氏。成頌宜雖與成昭遠一母同胞,從小卻是被容氏撫養長大的,容氏這幾年喪子哀痛,與成頌宜倒是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意味。
如今她也要走了,不知深宮之中的容貴嫔,又該是何等心緒。
成之染安慰她道:“貴嫔雖不能随你離宮,你若是想要見她,再到宮裡來便是。”
成頌宜“嗯”了一聲,低低地不再開口了。
宮城籠罩在迷蒙煙水中,正福殿的鸱尾高聳,仿佛正激浪降雨。
祠部尚書袁放之裹挾着滿身水霧進殿,跪坐禀報時,水珠順着進賢冠往下淌。
“殿下明鑒,嘉平公主婚事早定,如今隻餘下請期親迎。太史曹拟定的良辰吉日,在三日之後。”
“把陪送的合歡席換掉,嘉平公主不喜歡鴛鴦。”成之染翻看案頭的聘書和禮書,又細細叮囑了一番。
袁放之将她的吩咐一一記下,忽而聽上首問道:“當年袁妃出嫁時,可是尚書送她離家的?”
袁放之登時一僵,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成之染面容平靜,仿佛隻是尋常問話而已。他垂首稱是。
成之染微微颔首,半晌道:“到時候讓太子送嘉平出宮。”
袁放之領命。
嘉平公主出降那一日,到延昌殿與成肅拜别。雲屏後傳來斷續咳嗽聲,成肅被成之染攙到外間,顫顫巍巍地坐在大殿上。
嘉平公主的抽噎聲戛然而止。她望着高堂之上暮色沉沉的帝王,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有那麼一瞬間,成肅突然想起了她的生母,那個十幾年來被他刻意遺忘的罪妾朱氏。眼前的次女青春鮮活,依稀仍帶着亂軍之中那個吳女的影子。他的心已經幹涸得如同一灘枯水,再也盛不下許多難以言喻的滋味。
于是他擺了擺手,道:“三娘,好生待舅姑,将來便是一家人了。”
嘉平公主止不住淚如雨下。
十二駕犢車纏滿了紅帛,碾過禦街積水辚辚遠去。成之染扶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形,掌心觸到突起的脊骨。
成肅卻似乎笑着指向殿外:“我這些兒女,也隻能送到此處了。”
————
許是因為嘉平公主大婚的緣故,成肅的身子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氣力。他有時能從陰冷的禦榻起身,在内侍攙扶下慢慢在殿中走動,一步一步地數着地上的金磚。
初夏的流莺時不時在檐上婉轉啼鳴,隔着層層疊疊的雕梁畫棟,成肅尋不到那鳥兒的蹤迹,隻是撫摸着有些沁涼的鎏金憑幾,聽成雍陪他閑話舊事。
嘉平公主歸甯那一日,他見到了孟元策的次子,那郎君二十出頭,許是第一次面聖的緣故,看上去有些腼腆。不過看成頌宜的模樣,二人之間倒算得融洽。
成肅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延昌殿中的海棠花開得正盛,一團又一團鮮妍奪目,像是冷清的寝殿中燃起的炬火。他倏忽想起許多年前的冬天,何知己的死訊傳到長安那一刻,聽從成之染建議,将孟元策從江州調回金陵,是如何棋行險着的一步。
好在如今看來,當初的選擇似乎沒有錯。
内侍靜候在珠簾之側,内殿禦案前,成肅正斜倚憑幾,聽侍中謝夷吾朗讀近日的書奏。
摞成小山的案牍,都是成之染代他批閱過的。他大多數時候一言不發,偶爾聽到難解處,才出口詢問兩句。
案旁的雙鶴香爐騰起袅袅白霧,謝夷吾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待皇帝揮了揮手,他放下了書奏。
成肅似乎歎了一口氣,道:“太平處事穩妥,我不該……多操這些心。”
内侍識趣地為二人添茶,朝簾間一瞥,通傳隔着垂簾道:“啟奏陛下,太子右衛率丘豫求見。”
成肅抿了一口茶,道:“宣。”
丘豫快步從丹墀踏過,分明是年近花甲的老将軍,走起路來仍舊像年輕時一樣風風火火。
成肅擡頭看着他,眸中竟生出一絲豔羨,見丘豫要行大禮,于是擺手道:“免了,免了。”
丘豫拱手答謝,又問道:“陛下近日可好些?”
他是出身宣武軍的元從大将,年輕時随車騎将軍謝峤北拒賀樓鐵騎,又與寒微之時的成肅一同清剿海寇,後來更是同起于京門,南征北戰,屢立戰功。去歲成肅将他從豫州調回,到東宮輔弼太子,也是存了幾分頤養天年的情分。
兩人殷殷閑話,談起了許多舊事,唏噓感慨之間,成肅禁不住歎道:“董榮若是活着,來年……合辦一場甲子宴,多好。”
“董侯可惜,”丘豫道,“陛下若不棄,來年我與杜侯為陛下慶賀。”
成肅點點頭:“嗯……讓他從彭城回來。”
謝夷吾在側聽了半天,見丘豫遮遮掩掩有話要說的模樣,于是起身告退。
“侍中切莫見外。”成肅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