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夏,日頭一日比一日更毒,蟬鳴已悶熱難耐。病中的成肅近來沒什麼胃口,往往隻一碗清粥果腹,便不再動筷。
溫太後日日前來問疾,有一日拉着太子妃的手到榻前,笑着對成肅道:“大郎,你也要做祖父了。”
成肅的眸光亮了亮,落在蘇裁錦有些羞怯的臉上。他忽而笑了起來:“好……好……”
蘇裁錦悄悄打量他,希冀他再多說幾句話。可是成肅似乎累極了,她想聽到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延昌殿中的人語消散,唯獨蟬鳴穿透茜紗窗,碎成滿室燠熱的金粉。
成肅從睡夢中醒來,脊背已大汗淋漓,濕透的寝衣黏在身上,仿佛是舊日追讨海寇時染血的戰袍。
博山香爐不知何時熄滅了,殘灰裡鑽出一隻綠油油的螽斯,明目張膽地爬上了龍紋錦衾,拖出蜿蜒的灰痕。
成肅的目光盯着虛空,嘴唇動了動,呢喃聲微不可聞。他瞥見羅帷上懸挂的五色絲,那是數日前的端午,成之染親手系上的辟兵。鮮妍的彩線低低垂下來,正對着榻側小幾。
他有些擔心,擔心那彩線突然滑落,落入小幾上盛着蜜餞的銀缽。
銅壺滴漏仿佛在此間懸停,晶瑩的水珠閃出一點微光,似乎映出皇帝浮腫的臉龐。
成肅試圖從卧榻起身,掙紮着去抓案頭銀缽,枯瘦手背上青筋暴起。小幾被猛地打翻,蜜餞撒落在金磚上,聞聲而來的内侍匆匆灑掃,成肅卻扭過頭去,望向橫亘在禦榻前的錦繡雲屏。
是一幅山河社稷圖。
一聲又一聲蟬鳴中,成之染和成昭遠一前一後進殿。望見禦榻旁落下的辟兵,成之染吃了一驚,上前輕喚道:“父親?”
成肅的臉上是肉眼可見的衰敗,他擡眸望着面前的姊弟,似乎要說些什麼,話卻卡在喉嚨裡。
成之染端來清水喂給他,成肅的嗓音仍舊無比沙啞。她聽得傷心,含笑道:“父親不必勉強。”
内侍奉上一副簇新的鎖子甲,成之染展開給父親看,道:“這是杜黍從金城送來的西域行貨,父親從前可見過?”
成肅微微一笑:“胡人的東西。”
成之染将鎖子甲遞到他掌下,道:“近來涼州不安穩,仆固氏不知怎的沒落了。有個乞餘氏自稱河西王,西域諸國都向他稱臣朝貢。倘若他識趣與我朝交好,封他做涼州刺史倒也無妨。”
成肅眸光閃了閃。
成之染會意,道:“父親且放心,隴外有杜黍在。”
她見成肅似有些精神不濟,心中亦頗為躊躇,這一日晚間,索性又搬到延昌殿看護。
成肅夜半時猛然驚醒,正看見女兒伏案小憩。他端詳着對方的睡顔,倏忽想起十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趴在柳氏靈柩旁睡着,臉上還挂着淚痕。
“狸奴……”他伸手想撫平女兒眉間褶皺,卻不慎碰翻了青玉燭台。
墜地聲響驚起了值夜内侍,成之染朦朦胧胧睜開雙眼,一把扶住了頹然伫立的成肅。
她讓人端來參湯,親自服侍他喝下,熱湯讓成肅眸中有了些光彩。他驚異于自己敏銳的視線,昏黃燈影下一眼看見了對方發間新生的銀絲。
連他的女兒,都有了衰老的痕迹。
“畫……”成肅望着她,緩緩道,“你母親的畫……”
成之染恍然回神,道:“畫師已作成了幾幅,廢了許多稿。”
“讓他來,讓他來……”成肅喃喃道。
奔馬自宮中疾馳而出,踏破寂寥雨幕馳入青溪,叩響了昔日淮南長公主府的大門。年輕的畫師踏着禦街上的積水,背着畫箱趕到延昌殿。
他将已成的畫稿進呈禦前,成肅看了卻隻是搖頭,喉間滾出破碎的命令:“重……重畫……”
偌大的延昌殿臨時充作畫室,紫檀禦案被濺上青金石顔料,松煙墨在石硯裡暈開一圈又一圈漣漪。
謝鳳裲裆下擺滴着水,身形更顯得弱不禁風,可他握筆的姿勢卻宛如持劍,筆端掃過紙面的沙沙聲,倏忽令成之染想起母親當年常哼的小調。
“眉要彎些……像新月……”成肅枯枝般的手抓住了謝鳳的腕骨。老邁的帝王渾身滾燙,呼吸間盡是血腥氣,謝鳳的筆鋒一抖,險些在紙上落下墨痕。
長夜的驚雷劈開雲層,刹那間照亮了皇帝收藏多年的舊妝匣。
成肅撫摸着褪色的木闆,手指顫抖得不成樣子,心口郁積多年的深疚湧上喉間。他猛地咳嗽個不停,抓起了一盒幹涸的唇脂:“唇色要這個紅……她初嫁到我家時……”
謝鳳的筆尖懸停,他聞到雨幕裡飄來的玉蘭花香,不由得一怔。
這時節玉蘭早已凋謝了。
皇帝的聲音忽然低下去:“發間要簪玉蘭花,她生前最愛……”
“仁孝皇後慣用左手執扇。”成之染突然開口。她望着謝鳳添上最後一道褶痕,恍惚又是機杼聲劄劄不絕,小扇掀起的涼風蕩碎了滿室清輝。
記憶中的柳氏從雨夜中走來,發梢沾着京門城外的柳絮,指尖撚着化為灰燼的祈福經文。謝鳳用畫筆蘸取琉璃盞中的雨水,将四十多年前的月色凝在眉梢。
暴雨沖刷着琉璃瓦,銅鶴香爐騰起的青煙被夜風揉碎。成肅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憑幾,老淚砸在畫中人的青衣上,暈開了高天流雲。
“是了……是了……”
成之染怔怔望着畫中不曾得見的舊顔,忍不住以袖掩面,廣袖下漏出低微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