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鳳癱坐在雨漬淋漓的金磚上,看着皇帝将畫像貼在胸口。帝王的冷厲威嚴盡數崩塌,哀婉的神情令他心有戚戚卻無所适從。
“你父親罪止前朝,你母親守志不移……”成肅垂眸望着他,眸光中滿是悲戚,“往昔雖離絕,自今日起,聽還謝氏。”
謝鳳頓首,哽咽不能言。
畫像懸入太廟那一日,金陵是難得的晴日。成之染與諸皇子立于廊下,看畫軸挂起,忽而瞥見母親鬓邊玉蘭泛起奇異的華彩。椒蘭遺馥裡青煙扶搖直上,浮現出柳氏臨終的笑靥。
心口突然一陣陣抽痛,她望向宮城的方向,高台日影中響起鼍鼓的喧鳴。
成之染疾馳回宮,闖入延昌殿之時,成肅在内侍攙扶下立于殿中。
見她臉色煞白的模樣,成肅冷不丁低笑出聲。他一身素服,手持長刀,枯瘦手指撫過刀身豁口,仿佛撫過二十年南征北戰的痕迹。
宣武軍征戰金陵時,叛軍的刀卡在桓千秋頸間,他用了好大力氣才将刀拔下。記憶中的血腥氣忽然變得鮮活,摻雜着江岚衣袖間萦繞不絕的清香。
他展開手臂。
成之染赫然發覺,父親的腰身已瘦削得挂不住玉帶。
成肅卻說道:“取我甲胄來。”
成之染剛要開口勸,對方眼裡的光灼熱得駭人:“你要抗旨不成?”
日影西斜,延昌殿罕見地響起铠甲碰撞聲。成之染扶着父親站在廊下,看斜晖在明光甲上彙成細流。
成肅忽然轉頭問她:“上月你說要女子做太學博士,百官沒說什麼罷?”
“他們哪裡敢?”成之染笑着替父親正了正護腕,“我還要将太學變成女子學呢。”
九歲的豫章王成念遠在旁噗嗤笑出聲,笑着笑着又禁不住抹眼睛。
成肅搭在女兒腕上的手突然收緊,渾濁眼底泛起水光:“好……好……”他仰頭任由日光灑在臉上,“這是我答應你的。”
浩蕩的人群沉默而蕭條,成肅在子女攙扶下登上大司馬門。望着城外綿延的百官衙署,以及更遠處屋舍俨然的金陵城,他忽然輕笑:“台城啊台城……這是不是你心中的大宅子……”
他話未說完,便軟倒在成之染懷中。
延昌殿的銅壺滴漏換了一遍水,銅簋中祈福的黍米潑在玉階上,也已被灰雀啄食殆盡。
成之染握着父親的手腕,指尖下微弱的脈搏,猶如渭水将涸時的細流,時斷時續地舔着河床。
衆人跪在禦榻前聽着皇帝最後的喘息。他的頭已經擡不起來,喉間痰鳴如破舊風箱:“傳……傳……”
成昭遠眸中閃過一絲驚懼,正遲疑之間,成之染起身穿過滿地狼藉,号令道:“召百官公卿入值延昌殿。”
紛雜腳步聲踏碎日暮長街,延昌殿内外跪滿了朱紫冠帶。
尚書令孟元策、中書令周士顯、領軍将軍溫印虎、護軍将軍桓不識被喚入内殿,赫然見溫太後、東郡王、皇子公主和宮眷正在榻前掩面低泣。
成肅幽幽地睜開眼睛,枯枝似的手指在錦衾上劃過。他的目光從成之染身上掠過,又落在成昭遠身上,隐約浮起一絲悲戚:“太平……”
成之染跪在禦榻之側,聞言不由得一怔,她看着父親枯瘦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也斑駁不清。
他哽咽難言,隻能用眼神示意枕邊木匣:“孟公……念……”
孟元策紅着眼睛打開木匣,匣中靜靜地安放着一隻卷軸。他打量着成肅的神色,将卷軸展開,不由得一愣。
是一封業已蓋印的诏書。
顫抖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雙鶴香爐氤氲的霧氣,模糊了禦榻前的十二連枝燈。
尚書令孟元策、中書令周士顯、領軍将軍溫印虎、護軍将軍桓不識同被顧命,太平公主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诏不拜,依前朝王丞相故事輔政。
“……百辟庶僚,各奉爾職,謹事太子,勿有懈怠。”孟元策讀罷,忍不住一聲抽噎。
皇帝的喘息猶如将盡的燈火,渾濁目光掃過太子怔忡的面容:“太子……你可聽清了?”
“臣領旨。”成昭遠叩首之時,玉冠在金磚上磕出裂縫。
成之染望着诏書上洇開的墨痕,恍惚又是母親去世那一日,血漬在錦帕上暈出的殘花。
“太子妃……蘇氏之子,當立為儲君……”榻上傳來有氣無力的低語。
殿中響起此起彼伏的低泣,成肅顫巍巍抓住成之染的手腕。枯枝似的手指劃過她腕間舊傷,仿佛驚起千山之外的雁鳴。
“狸奴……”皇帝渾濁的眼底泛起奇異的光彩,呢喃的聲息近乎微不可聞,“你……莫怪沈星橋。”
最後的尾音消散在溽熱風絲中,殿外葳蕤的柳枝正拂過窗紗。成昭遠手中的遺诏突然墜地,被金磚縫隙裡的藥漬沾濕了一角。
成之染怔然。
腕間的勁道倏忽散去,殘存的粗砺餘溫,恰似當年父親教她彈弓時,虎口繭子磨紅她手背的觸感。
建武二年夏,五月,高祖武皇帝崩于延昌殿,時年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