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相顧嶽捧來的素麻喪服被疾風卷起,罩在成追遠尚未卸下的魚鱗甲外。
城門開啟時,疾馳而出的成追遠倏然回望,護城河波光粼粼,浮起的死魚翻着白肚,猶如一道起伏不定的孤舟。
一行人浮舟東下,晝夜兼程,風塵仆仆趕到金陵時,卻被攔在皇城外。
宣陽門銅釘映着殘陽如血,刺得成追遠眼眸發酸。
守将拱手一拜:“請殿下解劍。”
成追遠神思不屬,解下佩劍遞出時,忽而又緊緊抓住:“尚未到台城,為何解劍?”
守将道:“奉太平長公主之令,大行皇帝喪期,片甲不得入。”
聽聞“大行皇帝”四字,成追遠猛地一抖,松了手,望着深邃城門内巍峨殿阙,險些又落下淚來。
延昌殿的飛檐在暮色中猶如鐵鑄,二十七晝夜檀香浮動,袅袅青煙結成一面巨大的網羅。
殿中的素綢帷帳低垂,裹挾着楠木梓宮在陰影之間浮沉。燭火明滅時,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銀鼎吞吐的煙霭如靈蛇遊走,纏上琉璃瓶裡萎謝的槐花。
居中香幾上一座博山爐,兩側銀燭投下的光暈裡,銅爐凝結着水銀似的冷芒,如同一隻隻窺視的眼睛。
成追遠跪在靈前,膝下金磚縫裡還嵌着藥渣碎屑。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連哭泣聲都仿佛被吞沒。
“五弟節哀。”成昭遠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長的面容一如往昔,成追遠忍不住放聲大哭,哽咽道:“阿兄!父親他……走之前明明好好的……怎麼……怎麼突然這樣了……”
成昭遠朝靈前投去一瞥,道:“大行皇帝戎馬一生,殚精竭慮,再造太平。他譬如北辰,你我留不住的。”
又聽聞“大行皇帝”,成追遠才恍然反應過來,死去的不隻是他的父親,更是大梁的皇帝,而他眼前熟悉的兄長,已成為新帝。
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慌忙向對方叩拜。
成昭遠将他扶住,道:“荊州奏報說今夏酷熱,将士可還耐得住?”
成追遠哭聲一頓,他收到裁撤将吏的旨意還沒多久,新帝如今問這些,也不知有幾分深意。他抽抽噎噎答道:“承蒙陛下挂懷,隻是雨水少了些。”
青煙裹着灰燼撲向延昌殿外,驚飛了白玉闌幹上駐足的鳥雀。
成追遠聽聞周遭刹那靜寂,惶惶然擡頭之際,望見成之染滿身缟素立于靈前,露出鬓角早生的華發。
“阿姊……”成追遠不由得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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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宮入葬那一日,秋風乍起,暑氣蒸騰,鳥雀不飛。
七十二雙皂靴踏過宮門,擡棺的麻繩深深勒進甲士肩頭,汗漬在麻衣後背暈出蜿蜒的鹽漬,一如宮城外送葬人群臉上斑駁的淚痕。
六十四位引幡人走在最前頭,一手挑着引魂幡,一手高舉萬民傘。傘骨上懸着的銅鈴叮當作響,混雜着上千名元從親衛鐵甲相撞的銳響,綿延不絕地在熱浪裡翻卷。
梓宮前,太常柳訪手捧着石函,止不住打顫。函中玉冊磕出細響,青玉琢刻的文字充填金粉,寥寥數語道不盡高祖武皇帝一生。
挽歌随熱霧流淌,一百二十八名杠夫齊刷刷屈膝,梓宮懸在離地三寸處微微打晃,楠木底部雲龍紋蹭過青石闆,發出子夜輕雷般的悶響。
三班杠夫輪換的間隙,灼熱的日頭烤化了紙紮的駿馬,彩漆順着竹骨滴答,在官道上散落成猙獰的圖騰。
百官公卿,宮妃命婦,哀嚎的哭聲陡然拔高,如同受驚的鳥雀紛飛,回蕩在通往山陵的漫漫長路上。
成雍的孝帽歪了半邊,汗濕的鬓角粘了紙屑,依稀是一片燒剩的往生咒。他瞥向梓宮後的玄甲軍,那些曾随成肅征戰的舊部,此刻正号哭着抛撒紙錢。紛紛揚揚如月落星沉,飄入送葬百姓的麻衣。
梓宮歸葬于金陵城東郊,仁孝皇後已移葬于此。玄宮此始,萬事長畢。
送葬的浩蕩人群在山陵神道下宮止步,低回挽歌被熱浪蒸得扭曲,斜晖仍光芒萬丈,讓人睜不開眼睛。
成之染撲跪在烈日煙塵裡,烏發被汗水粘在頸側,鬓角的銀絲微微晃動。
成肅臨終絮語在耳畔翻來覆去,密密麻麻的字句模糊得令人眩暈。她目光随梓宮遠去,仿佛看到墓室壁畫上的持戟将軍擡眸望來,年輕的眉眼,正是當年在宣武軍營中教她用刀的沈星橋。
紙紮的千軍萬馬熊熊燃燒,暮色中火舌缭繞,混着柏香的煙霭飄入玄宮。那裡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甲片縫隙還殘留着枯涸的血痕。梓宮深處的金絲被下,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間,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蘭花。
凄厲的清角之聲刺破天際,山陵外響起雄邁而嗚咽的戰歌,是大江南北傳唱已久的《犀甲》。
淚水奪眶而出,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樓船上,她随成肅并肩在船頭眺望京門,那時節風光滿目,乾坤浩蕩,心中亦豪情無限。
隻是如今這一生青雲之路,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