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時,成追遠額角已磕出血痕,紅腫的眼睛擡起,斑駁目光掠過滿城缟素,恍若記憶中的彭城飛雪。
延昌殿依舊飄着靈幡,尚未撤下的花梨木供案,靜靜擺放着成譽的斷劍。它鏽迹斑斑,在案上顯得格外突兀。
成追遠一把将斷劍抓起,撲跪在成追遠面前,嗓音沙啞得令人酸澀:“臣請攜此劍鎮守荊州,以告慰高祖在天之靈!”
“阿弟糊塗了,”成昭遠拭去他臉上淚痕,眸中晦暗不明,“這把劍,要留給二叔。”
話音未落,绮窗外炸響一聲驚雷,傾盆大雨頃刻間呼嘯而至,淹沒了世間一切人語和悲聲。
成追遠出宮時一步三回頭,在雨簾中回望這巍峨宮城,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第二日雨霁天晴,正福殿檐角鳥雀翻飛,啁啾啼鳴随溽風拂過素幡,新帝的寝殿仍滿目肅然。
成之染素服在身,廣袖從博山爐旁掃過,煙絲撲在京門送來的急報上。
“前幾日,西河宋氏的亡命之徒,趁國喪之機,率數十人在城中作亂,已被東郡王府中張司馬擊斬。”她将奏表按在禦案上,指尖處“京門”二字格外刺眼。
成昭遠神情有幾分倦怠,道:“此事既已平定,高祖剛剛落葬,再過幾日……”
“正因為高祖剛剛落葬,如今才等不得,”成之染盯着他微微歪斜的玉冠,道,“西河宋氏自乾甯初年族誅,漏網之魚散布在江淮之間。如今亡命作亂雖是在京門,究其根源,卻在于廣陵。唯有将廣陵守住,賊人才不能渡江南下。二郎畢竟太年輕,留給人可乘之機。”
成昭遠扶着禦案,道:“阿姊的意思是……”
“另擇良将駐守廣陵。”
成昭遠不由得蹙眉:“如此大動幹戈,是不是有些過了?”
“揚州内地,物阜民豐,百姓安樂,金陵的威脅不在于南,而在于北,”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緩緩道,“不怕有第二個張靈佑,隻怕有第二個賀樓骞。”
成昭遠沉思不語,目光落在案頭博山熏爐,倏忽發現爐身下飾的龍柱上,一人正手攀龍首,坐于龍身之上。他登時有幾分不悅,盤算着讓人換一個新的,冷不丁又聽到成之染開口。
“國朝初建,根基淺薄。遭逢高祖崩逝,胡虜窺邊依舊,又不知有幾分觊觎之心。江淮防務,刻不容緩。”
成昭遠仰頭望着她,抿緊了嘴唇,問道:“那麼阿姊想派誰?”
“護軍将軍,桓不識。”
成昭遠未置可否,半晌,沉吟道:“此事仍要與二叔商議。”
午後匆匆一場急雨,整個宮城又變得濕漉漉的。成雍剛跨過正福殿門檻,就看見自己長子垂首坐在禦案下首,身上的素服被雨水打濕了大半。
成修遠從廣陵趕回為高祖守靈,數月來衣不解帶,早已枯瘦得沒了模樣,望見他父親趕來,也隻是微微欠身。
成之染見成雍進門,從座中起身,道:“叔父來得正是時候。”
成雍掃了上首成昭遠一眼,發覺新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免驚訝道:“這……這是怎麼了?”
“京門有賊人作亂,叔父也已經聽說了罷?”成之染音聲徐徐,道。
“臣惶恐……”成雍咳嗽了兩聲,登時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任由成之染攙扶落座,搖頭道:“一時失察,望陛下恕罪……”
成昭遠看了看成之染,道:“叔父何必多禮,我又豈是怪責之意?”
“那……”成雍有些發懵,望着一旁緊張兮兮的成修遠,道,“這又是何意?”
“叔父身子還沒養好,留在金陵,不要再走了。”成昭遠開口,目光落在成雍身上,似乎有幾分欲言又止。
成雍聞言頗有些遲疑,他向來不喜金陵,蹙眉道:“京門重鎮,乃金陵腹心。一朝有變,為患頗深……”
成之染出言打斷了他:“讓二郎到京門去,接替叔父做徐州刺史。”
成雍一時卡了殼,擦了擦額角水漬,問道:“二郎離開了,那廣陵又該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與成昭遠一觸即分。她反問成雍:“叔父以為呢?”
成雍愣了愣,禦座之上的新帝面無表情,而成之染以詢問的目光望着他,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已逝的兄長素來是個有主意的人,朝廷大事從來不會過問他,而他這些年久在藩鎮,對朝中之事也不甚明晰。
廣陵的守将人選,成之染居然問他,着實讓他摸不着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