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煙水間,國喪素缟仍浩蕩綿延,江淮藩鎮的調動,隐約給台城添了幾分活氣。
信使的奔馬從朱雀大街上疾馳而過,往來百姓紛紛朝道旁避讓,鐵蹄濺起的水珠四散,恍惚能瞥見千裡官道的秋草和雁鳴。
東郡王府的朱漆大門卻似隔了層琉璃罩,連蟬鳴聲都濾得溫吞。
水軒中竹影婆娑,成雍倚在涼簟上,不錯眼地看稚子平遠繞廊柱瘋跑。七歲小兒手舉桃木劍,素履猛踏着青磚,險些撞翻廊下小厮端來的茶盞。
“阿父看劍!”成平遠躍上石凳,一劍正劈中老父膝頭。
成雍咳嗽着将劍鋒撥向庭中樟樹:“劍可不能這麼拿,我教你,你去紮那棵樹……”
成平遠叽叽喳喳吵個不停,喧鬧聲讓成追遠一時出神。他端起茶盞又放下,心中沒來由煩悶不已。
玉案對面的成雍正在教幼子持劍,枯瘦手背浮現出青紫脈絡,幼子白白胖胖的手掌,越發昭示了他的蒼老。
高祖在世時從不曾如此與子女嬉鬧,他是叱咤風雲的權臣,常年在外征戰,即使坐鎮東府的時候,也沒有閑暇留意這許多兒子。
“荊州暑氣重,我是知道的……”成雍冷不丁咳嗽起來,讓成追遠猛地回神。鬓發斑白的叔父望着他,似乎笑了笑:“江陵哪裡比得上金陵舒坦?”
成平遠趁機将木劍搶走,咯咯笑着奔向庭中香樟樹。
成追遠移開了目光,輕輕呷了一口茶,盯着水邊的叢菊。這是成雍從荊州離任時移載的種子,如今覆滿了湖石,明豔的花束,仿佛在嘲弄他的困局。
石階縫隙裡鑽出隻紅頭蜈蚣,爬過錦茵時,被成追遠用香爐蓋住,大山一般壓得它動彈不得。
“侄兒是怕……”他喉結滾動,想起昨日去見成之染,無意中在散騎省瞥見的調防文書,頓了頓,道,“怕誤了秋防。”
成雍望着成平遠圍着那樟樹亂揮,沉默了一瞬,緩緩道:“你三叔當年也這般坐不住。”他渾濁的眼裡泛起水光,“荊州……唉……”
成譽病逝那一年,成追遠才像成平遠這麼大,對于三叔的印象極為模糊。他不知該如何勸慰成雍,好在驟然響起的嗓音打斷了沉寂。
太平長公主府的兵衛立在月洞門外,玄甲上凝着灼熱的暑氣:“禀南郡王,太平長公主有請。”
成追遠眉頭一動,神色忽然又鮮活起來,蟬鳴依舊在耳畔聒噪不已,他從燥熱風絲中嗅到了一絲屬于初秋的涼氣。
兵衛将他帶到了西州城,成之染的大将軍府坐落于城中,麾下近萬名将士駐紮于此。
成追遠進城時正逢守軍換防,铿锵甲聲從青石闆間隙碾過,被溽風吹得虛浮而邈遠,混雜着東街的陣陣誦書聲。
他仔細聽時,稚嫩童音浸透了江南音色,吟哦的詩書又裹着北地腔調。偶爾有疾馳的馬蹄踏過長街,有幾個頑皮孩童趴在牆頭張望,亂蓬蓬的發梢還沾着灰土。
大将軍府近旁便是校場,數年前新栽的楊槐已長得高大,舊年刻的刀痕裡又疊着新痕,仿佛是軍府書閣裡那些褪了色的名錄,朱砂圈點的印記在黃紙上洇開,留下沉默而斑駁的影。
成追遠駐足怔然。
成之染在書齋等他,一個十歲上下的少年站在門口,見到他來了,便叩了叩門扉。
成追遠見他生得有幾分憨直,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少年也瞪着眼睛看他,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阿尨——”
成追遠聽到溫潛止喊了一聲,那少年便跑過去了。他心中嘀咕,進了門,成之染正在小窗下執筆寫着什麼。
“阿姊,”成追遠在她下首落座,忍不住問道,“方才門口是誰啊?好憨的孩子。”
“石阿尨,你不認得的。”成之染将筆放下,打量他一番,這一路奔波,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
左右有侍女上前為他搖扇,成追遠瞥見案頭黃檀木匣拉出了一層,隐約露出大将軍的金章。
他有幾分心不在焉,道:“阿尨這個名字太粗俗了些,不如……不如改作‘将将’。”
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這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名字?”
“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将将……”成追遠直起了身子,以一種頗為幽怨的語氣徐徐說道。
成之染不語,她幼時勉強讀了六經,這些文绉绉的東西,懂不了多少。
“這是先朝《長門賦》中的一句,将宮殿比作積石山,說它像山一樣高峻,”成追遠似是歎道,“失寵的妃嫔獨自一人在深宮徘徊,高大巍峨的殿阙,隻是平添與世隔絕的封閉之感。”
書案上冰鑒騰起白霧,袅袅漫過攤開的軍報。成之染忽而笑了笑,道:“這幾年不見,阿弟的學問果然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