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隻是突然記起,早逝的生母,還沒有名分。”
沒人敢打聽他生母是誰,歲月煙塵裡的陳年舊事,也并非人人都知曉。衆人一時摸不着頭腦,周士顯話鋒一轉,道:“國朝以孝治天下,追封之事關乎國體,臣請為……”
話未說完,他忽而瞥見成之染冷徹的目光,餘下的話生生斷在喉嚨裡。
玉階上傳來一聲冷笑,成之染“哦”了一聲,道:“陛下難道忘記了,她為何會早逝?”
她緩緩側首,對上了成昭遠的視線:“一個被高祖賜死的罪婦,要什麼名分?”
朝臣的抽氣聲中,成昭遠的臉登時失了血色。他嘴唇抖得不成樣子,顫聲道:“她……她不過是愛子心切……”
“陛下難道當真不明白?”成之染的聲音陡然淩厲,“你可敢對朝堂諸位說,那罪婦到底做了些什麼!”
成昭遠的瞳孔驟然放大。他望着長姊眸中不加掩飾的怒火,倏忽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冬日,朱氏的哀嚎在将軍府回蕩,七歲的自己隻能遠遠站着,甚至不敢洩出一絲啜泣。
可是,明明他已經不是那個七歲稚童了。
“前塵往事,已不可追,”成昭遠喉嚨動了動,聲音竟有些幹澀,“如今她是皇帝的生母,皇後的追谥,是她應得的。”
“難得陛下孝順,”成之染冷笑不止,素服掩映的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可陛下不要忘了,之所以坐在今日的位置,是因為你是高祖的長子,一個被廢棄的罪婦,不配做高祖的皇後。”
大殿内登時鴉雀無聲,冷冰冰的金磚浮起霧痕,百官公卿在銅爐青煙裡凝成陶俑。廣袖覆蓋的掌心冒出冷汗,不知是誰的笏闆冷不丁墜地,突兀聲響仿佛将金磚震碎。
然而沒有人低頭去尋,衆人膝蓋生根似的紮進錦茵裡,生怕稍微一挪動,便不慎跌落皇帝與長公主撕開的裂隙裡。
靜默的人群在殿中投下枯寂的影子,狹長的暗痕慢慢爬上了玉階,那陰影濃烈得足以将人吞沒。
上首傳來筆硯墜地的聲音,衆人大着膽子擡頭時,隻瞥見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
————
正福殿,銅壺的浮箭似乎凝滞不動,混着鐵鏽的水滴在金磚上洇出褐斑。
成昭遠盯着案頭空白的黃紙,突然抓起青玉鎮紙朝殿門砸去。門口的内侍生生挨了這一下,頸側刮了道口子,仍舊泥塑般跪着。
“讓周士顯來!”成昭遠扯斷冕旒摔在地上,一把掀翻了案頭博山爐。香灰散落了一地,他猛然想起,這是數日前成之染送來的安神香,此刻混了血腥氣,泛起詭異的甜腥。
中書令匆匆趕到正福殿時,一眼便看到皇帝攥着玉柄麈尾敲打禦案。案頭錯金博山爐沾了些香灰,蜿蜒青煙在皇帝眉心凝成個漩渦。
聽聞成昭遠要讓他拟诏,周士顯不由得面露難色,朝對方一拜,道:“陛下,自去歲改制,拟诏出令之權已歸散騎省。”
成昭遠用力将麈尾甩到地上:“那便收回來!”
他話音未落,檐下鐵馬冷不丁被風吹動,周士顯略一沉吟,道:“這是高祖立下的規矩,望陛下三思。”
“如今朕才是皇帝!”成昭遠赫然起身,帶起的煙氣驟然撲向周士顯,讓對方禁不住咳嗽了兩聲。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周士顯仍舊勸道。
“可朕等不得!”成昭遠頓足,負手在殿中來回踱步。周士顯猶自勸說,卻見對方不耐煩地一揮衣袖,嗓音中滿是怨憤。
“你不肯,朕親自來寫!”
因着朝會之上的變故,侍奉宮禁的臣僚個個如驚弓之鳥。孟元策在尚書上省提心吊膽,一整天大氣不敢喘,好不容易挨到日暮時,庭中忽而響起一陣喧鬧聲,他慌忙出門,卻見成昭遠攥着一封诏書闖進東閣。
“朕命你昭告天下,為朕的生母追谥,将遺骨陪葬山陵!”他将蓋印的诏書拍在案上,猩紅大印壓着的筆墨未幹。
孟元策的胡須抖了抖,接過诏書時不由得一頓:“陛下,太平長公主那邊……”
他話音未落,面前的皇帝已勃然變色。
“難道連我的命令,你也不放在眼裡?”
“陛下手谕自是重逾千鈞,”孟元策将诏書置于案上,斟酌道,“茲事體大,不能不與太平長公主商議妥當。”
成昭遠拍案喝道:“孟公!你可是顧命大臣,高祖讓你輔佐的人是我!”
“陛下聖明,”孟元策垂眸,道,“高祖親命太平長公主錄尚書事,不經她準允,這不合規矩。”
成昭遠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我說的就是規矩!”
東閣的佐吏早在皇帝到來時便已出外避讓,庭院裡空空蕩蕩,連怒喝都收不到回響。
孟元策似是歎息,道:“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可長公主與陛下,終究是姊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倘若因此傷了和氣,隻怕并非陛下本意。”
成昭遠默然不應,良久才平複了呼吸,掃了他一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