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福殿織金帳落滿幽邃的燈影,如同一支支劍戟上飄蕩的紅纓。
成昭遠蜷在禦榻角落數着更漏,聽得那水滴黏稠得像糖漿一般,越發輾轉難寐。中衣早被汗浸透了,後背布料黏着竹簟,一轉身就扯出細碎的窸窣聲。
他赤腳踩過沁涼的金磚,禦案縫隙裡卡着粒白玉珠,是數日前扯斷的冕旒。銅羊燈還剩半截脂膏,火苗把影子投在十二扇雲屏,那些帶來繁花訊息的風候,此刻都成了張牙舞爪的鬼魅。
汗珠順着眉骨滾進眼睛裡,刺痛中他恍惚看見少時的夏夜,朱氏把井下冰鎮的楊梅塞進他嘴裡,自己搖着團扇驅趕蚊蟲。如今這殿裡熏着蘇合香,卻再沒人替他在帳外拍打。
狻猊銅爐吐出袅袅煙氣,混着撕碎的黃紙碎屑在地上打旋。白日被拒的诏書殘片散落四周,“皇後”二字正巧貼在銅羊燈下。
他突然撲到禦案上,抓起高祖留下的禦筆,蘸着幾近幹涸的朱砂在黃紙上狂書。筆鋒劃破紙張的裂響中,斑駁紅痕隐約扭曲成十餘年前的光景,他的生母被高祖勒令缢死,從他眼前晃過的白绫,仿佛一條斬不斷的血線。
“陛下,安神湯到了。”漆盤從帷幔後轉出,捧着湯盞的宮人手有些發顫。
成昭遠皺起了眉頭,勃然變色前,忽而想起這湯是他方才随口囑咐的。他不耐煩地揮揮手。
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下,殿門閉合時,一道驚雷在天際炸響,頃刻間暴雨傾盆。
寝殿中燈影煌煌,成昭遠胡亂将撕碎的诏書投入熏爐。火焰将親筆所寫的字迹緩緩吞沒,如同窗外的暴雨和雷鳴,吞沒天地間一切聲息。
他守着枯冷的火苗坐到天明,燈盞上焦黑的灼痕斑駁蜿蜒,一如他頰邊幹涸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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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正熾,暑氣雲消。皇帝與長公主朝堂之上的争執,仿佛也随着燥熱的風絲散盡。太極東堂的銅鶴香爐照舊吐出青煙,虛渺地飄過禦座上皇帝的臉龐,隻餘下香氣萦繞在太平長公主眉間。
十幾年前的将府秘事,早在歲月風煙中模糊了顔色。可總有好事之人四處打探,從隻言片語中隐約勾勒出舊事的痕迹。
百官公卿都提心吊膽,生怕皇帝冷不丁重提此事,再惹得太平長公主不悅,讓他們一個個如坐針氈。
好在皇帝并未再提起生母之事,隻是在無人之時,時常盯着正福殿的十二扇雲屏出神。
雲屏上是彩繡的二十四番花信風,四季風光滿目,他的視線卻總是停留在驚蟄二候。
是一幅棠棣。
殿中侍奉的宮人越發屏氣斂息,聽聞皇帝蒼涼的笑聲,禁不住心尖發顫。
數日前太平長公主造訪時,皇帝失手打碎了一隻綠瓷茶盞,長公主瞥了眼滿地瓷片,随口吩咐他們清掃幹淨。皇帝沒有說深麼,隻是晚間臨睡時,盯着金磚縫隙漏掃的碎碴,怔怔地枯坐良久。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雠……”(1)
冷不丁聽到皇帝低語,宮人偷眼打量,瞥見案頭銀盞裡杏酪已經冷透,勺柄上凝着的糖霜,猶如長公主鬓角早生的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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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陽殿的庭階上落滿碎花,因着太皇太後喜歡這景緻,宮人都特意留着不掃。
太皇太後将近八十高壽,在她認識的所有人裡,再沒有誰比她更長壽。她送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幼子,送走了壽終正寝的長姊和三弟,更是親眼看着那個尊貴無匹的長子龍馭賓天。
她倚着螺钿憑幾,看窗外那株桂樹簌簌抖下金粟,依稀香氣混着藥渣的苦味,在她鼻尖若有若無地彌漫。
成之染随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成昭遠還是太子時移栽到東宮的百年老桂,正是與眼前這棵同源。
風已有些涼,她讓宮人關了窗。
“狸奴,桃符近來睡得不好,每日到我這裡來,那樣子我看了都心疼。”太皇太後摩挲着多伽羅佛珠,腕骨凸得像要刺破枯瘦的皮。
案頭漆盒裡盛着蜜漬梅子,成之染隐約記得,成昭遠小時候最愛偷吃這小食。
她指尖撫過茶盞邊沿,輕輕吹了吹茶湯,道:“我讓太醫令換個安神方。”
太皇太後望着她,眉眼間布滿褶皺,不無憂愁道:“他今早跪在我跟前,說夢見了你母親。”
成之染側首,靜靜地一言不發。
太皇太後咳嗽了兩聲,道:“他跟麒麟,都是好孩子。你母親在時,向來當作親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