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遠望進它的眼睛,琉璃深眸倒映了整片松林的年輪,瞳孔深處浮動着清澈的波光。
他好似看到一雙久違的眼睛,那人仿佛盯着他,喃喃低語,幾欲堕淚。
“陛下,陛下!”耳畔猛地傳來衆人呼喊,成昭遠望見山風從林間拂過,麋鹿已化作蒼青霧霭,随漫漶碑文消失在眼前。
他臉上褪去血色,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緊,棠棣花紋在掌心烙下深痕。
“回去罷,”年輕的皇帝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得對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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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打在琉璃瓦上,如同千萬條蠶絲垂落重檐。
正福殿的雕窗忽明忽暗,燭火在雨幕裡扭曲成巫舞的人偶。值夜内侍垂首跪在珠簾外,聽得内殿窸窸窣窣的聲響,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綠瓷盞底沉澱的渣滓泛起漣漪,微光中波紋蕩漾,成昭遠嗅到了乾甯二年的草木香氣。
獨孤明月給他的藥汁呈绀青色,附着在盞壁的細沫,猶如那一年京門将府嗆人的煙塵。
他仰頸飲盡,刹那間重帷翻卷,高懸的銅鈴倏忽齊鳴,博山香爐的灰燼在枯寂中冷透。
最初是指尖發麻,禦案上那尊白玉辟邪開始扭曲,神獸面目猙獰地爬上蟠龍柱,化作朱氏住處那面高高挂起的銅鏡。纏枝銅鏡散落了萬千光華,一道道凝成藕荷色披帛,輕輕掃過他滾燙的眼睑。
“桃符……”一聲輕喚從梁間垂下,裹挾着正福殿冷徹的熏香。
成昭遠踉跄起身,撞翻了殿中的十二連枝燈。燈油滾落在金磚上,仿佛熔化的鎖鍊,緩緩從來人白得刺眼的裙角滑落。
他有些遲疑,記憶中朱氏不喜素淡的白衣,可面前朦胧眉眼,又倏忽與心底映像重合。
“阿姨……”他伸手抓向虛空,掌心卻突然刺痛,低頭見染血的白绫鑽破腕間皮肉,另一端系着黑沉刀柄,正指向朱氏咽喉。
寒光影影綽綽映出兩張臉,一面是豆蔻年華的長姊蓦然回首,一面是初封郡公的父親駐足相望。
刀刃冷不丁顫抖起來,在刀鋒抵喉時驟然破裂。朱氏的手撫上他眉骨,冰涼得如同那一年凜冬:“子為王,母為虜。相離三千裡,當誰使告汝……”(2)
那聲音忽近忽遠,像隔着三重紗帳。成昭遠踉跄退後,不小心撞翻了雲屏,跌坐在那幅棠棣圖上。額頭冷汗滴落,洇透了纖薄的絹帛,畫中盛放的花朵開始剝落,露出一張張染血的面容。
他不由得捂住了腦袋。
“陛下!”聞聲趕來的内侍倉皇頓首,成昭遠睜眼擡頭之時,看見寝殿内滿地狼藉。十二連枝燈倒在撕碎的紙堆裡,自己正攥着斷裂的燈盞,燈油在掌心燙出刀口大小的疤痕。
暗淡天光從窗棂透入,照見案頭空空如也的藥盞邊緣,夢裡的殘香仿佛還殘留其上。
“璿儀殿……璿儀殿如今還空着……”成昭遠喚道,“去收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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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府書齋,庭前水窪裡漂着金黃的桂花,殘瓣粘在往來之人鞋履上,被輾轉踩進青石闆的紋路。
數隻鳥雀從檐上飛起,翅尖掃落的雨珠飛墜,砸中成洛宛的小雙鬟。她“哎呀”一聲,摸了摸腦袋,擡頭望見罪魁禍首已飛走。
成之染斜倚憑幾,宮中的密報攤在書案上,紅箋小字勾勒了皇帝行迹。聽聞成洛宛的嘟囔聲,她拿起書冊将紅箋蓋住,擡眸之時女兒已蹦蹦跳跳進了門。
“阿母——”成洛宛撲到她懷裡,嘀嘀咕咕扯了些有的沒的,這才轉入了正題,道,“前幾日家中見到的顧郎君,什麼時候再來啊?”
成之染眸光微頓,左衛将軍顧嶽的夫人,數日前帶着家中子侄造訪,他家小郎君個個舉止端莊,成洛宛很是喜歡。
“練兒問的是哪個顧郎君?”徐崇朝在側,将那幾人回想了一番,大的十幾歲,小的跟成洛宛差不多。
成洛宛眸光一亮,道:“就是那個愛吃□□的!”
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那是左衛将軍第三子,不是他喜歡吃□□,他阿弟被瘋狗咬傷了,郎中說要吃□□肉。他吃那□□,是為了哄他阿弟吃下去。”
“對,對,他說了!”成洛宛笑道,“也不知那傷口治好了沒有……”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雙鬟,道:“改日我替你問問。”
成洛宛得償所願,又像小灰雀一樣飛走了。
成之染望着案上露出的紅箋一角,禁不住歎息一聲,緩緩道:“顧嶽說,桃符前日微服出宮,去的是報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