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遠驚得踉跄後退,脊背猛地抵上身後的闆壁。
闆壁上繪着地獄變相圖,惡鬼手中鐵索正勒住畫中将軍的脖頸,那人的眉眼模模糊糊,在燈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成昭遠下意識想要搖頭,冷不丁觸到闆壁,指尖倏忽傳來一陣冰冷的粘膩。他有些僵硬地扭頭看去,赫然對上畫中将軍的目光,登時吓出了一身冷汗。
沉沉鐘聲自雨幕深處浮起,再定睛看時,熟悉的面容一晃而過,闆壁隻餘下寥寥數筆的猙獰惡鬼。
獨孤明月依舊坐在案前,伸手撫上那尊菩薩像,她在端詳時低眉一笑,宛如成昭遠幼年望見的生母模樣。
成昭遠緩緩沿着闆壁癱坐,聽聞小窗外雨聲漸歇,渾身僵硬而冰涼。他動了動嘴唇,喉嚨卻仿佛被什麼堵住,幹涸得說不出一句話。
獨孤明月并不急于聽到他的回答,用素帕将菩薩像擦遍,那青白釉色光可鑒人。滿室沉寂中,她聽到成昭遠微弱的聲音。
“當真行得通?”
秋陰不散,比丘尼缁衣暗沉如水,聲音卻淡得像香爐餘燼:“陛下可知長公主為何留我性命?”
成昭遠攥緊了衣袖,道:“因你能通靈?”
獨孤明月瞥了他一眼:“因為她有時盲目,心慈手軟。”她松開了手中菩薩像,将它立在案上,道,“半壁江山,都是她打下來的。這樣的女子,陛下以為她求的是什麼?”
禅房外風葉蕭蕭,成昭遠神思不屬,推門而出時,外間天光比他意想中明亮得多。
他一時惶然。
身後似乎傳來獨孤明月低低的誦經聲,纏着他跌撞的腳步久久不散。懷中素帕殘留着一絲桂花香,仿佛還混着千裡征塵的血腥氣。
涼風吹得山陰道上水滴簌簌,馬蹄陷入浸潤的膏土,泥濘掌印星星點點綿延,消散在金陵城中往來人海中。
成昭遠步入正福殿時,瞥見自己的身影映在金磚上,枯槁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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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府城。
殘陽如血,将後園池水染成赤金色。成之染衣角拂過水榭朱欄,驚起蘆叢中遊嬉的灰鹭。
石案上章奏堆積如山,她瞥見蘆花粘在章奏邊緣,在日下白得刺眼,猶如那日山陵外的招魂幡。
成之染伸手去拂,指尖在最上攤開的朱批頓住,朱砂洇開的筆鋒,勾連了無盡蕭索。
“正福殿今日又退了湯藥。”江萦扇站在幾步開外,一身淺绯官袍映着殘荷枯梗,眉眼平添了幾分深沉。
她似乎聽到一聲歎息。
“随他去罷,”成之染将章奏合上,吩咐道,“明日送到正福殿。”
江萦扇難掩憂色,自從那夜與成昭遠争執,旬日以來成之染鮮少入宮,除了朝會時避無可避,她幾乎不再與成昭遠見面,甚至不願在台省停留。
大小官吏往來于宮中府中,一時也摸不清境況。
池面忽而蕩起一陣陣漣漪,不知從何處鑽出幾隻野鴨,飛快地在水面上劃動。成之染心中郁郁,看到這幾隻灰撲撲的模樣,頓覺眼前聒噪。
“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他竟然如此執拗……”她似是喃喃,忽而望向江萦扇,道,“當年留府監事時,也是如此麼?”
她姊弟二人争執的緣由,江萦扇不甚明了,斟酌道:“今非昔比,皇帝自是不同。”
成之染搖了搖頭:“三郎便不會如此。”
瞥見江萦扇訝異的神情,她自嘲一笑:“也不知怎的,我近日頻頻想起三郎。他若是還在,這時候剛滿二十歲。”
他若是還在,如今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江萦扇不敢再細想下去,逝者已矣,秋涼時候,難免傷懷。她溫聲勸慰,成之染勾了勾唇,望着落日餘晖中耀眼的蘆花。
雖生在這一汪小小水塘,那景緻卻好似京門沙洲,有時候又像在渭水之畔。
江萦扇離府之時,在庭中遇到了徐崇朝,于是在道旁止步,欠身一禮。
她肩頭落葉被涼風掀起,绯衣袖口的雲雷紋時隐時現,正是散騎省女官新制的式樣。
徐崇朝若有所思,道:“今日五兵尚書周公向我問起你。”
江萦扇擡首,眸光動了動,似乎紅了臉:“還望阿叔莫要對長公主提起。”
“這又有什麼?”徐崇朝不以為意。
江萦扇不語,神情卻是有些不情不願。
“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徐崇朝松了口,道,“你心中有分寸便好。”
江萦扇點了點頭,略一思忖,道:“長公主許是懷念京兆王,阿叔留意些罷。”仿佛生怕對方再追問一般,她微微緻意便轉身離去,腳步有幾分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