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緩緩從座中起身,廣袖在燈前投下巨大的陰影。她将常甯扶起,道:“你放心,曹将軍的公道,我自會替他讨回。隻是如今事态未明,此事斷不可向旁人洩露。”
常甯微微紅了眼眶,道:“除了殿下,臣又豈會向旁人言說!”
時辰不早了,成之染命人送他離府,免得犯了宵禁。堂中複歸于沉寂,她立在案前,目光仿佛黏在那耳瓶上。
良久,蕭群玉聽到她開口。
“他當然知道有毒,”成之染側首投來一瞥,眸中晦暗不明,“正因如此,才避開家人喝下。”
蕭群玉微微颔首,沉吟道:“堂堂積射将軍,誰能逼得他服毒自盡?”她遲疑地望向成之染,對方的神情平靜而笃定。
“九娘以為呢?”成之染反問。
蕭群玉隐約猜到對方心中所想,不由得喟然:“難怪殿下要将常将軍送走。”
成之染不語,摩挲着榆木匣身凸起的斑紋,眼前仿佛是曹方遂似笑非笑,凝重的目光揮之不去。
蕭群玉百思不得其解,問道:“可是……他為何如此?”
高高在上的皇帝,為何要将一個高祖舊人置于死地?
成之染苦笑一聲。縱使先前追封朱杳娘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百官公卿隐約知曉了皇帝生母的死因,可鮮少有人知道,那缢死朱氏之人竟是曹方遂。
即便蕭群玉,也對此茫然無知。
“他為何如此……”成之染心口抽痛,聲音也冷厲三分,“因為他遷怒于人!”
曹方遂何罪,不過是代她父親行刑罷了。成昭遠恨不了她父親,也沒有本事把她如何,居然将淫威濫施于無辜之人。
蕭群玉聽得心驚,瞥見對方眸中難以遏制的怒火,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她忽而想起方才成之染所說的公道,可是這公道,要如何讨回?
成之染按着幾案,指尖已按得發白。銅爐青煙纏着她素袍衿袖,青磚上倒映的昏黃光影,讓她想起不久前賜給曹方遂的明光錦。
“殿下如今,隻怕是沒有證據。”蕭群玉思忖良久,道。
“是啊……”成之染平複了呼吸,攏袖在小窗前靜立,梅瓶裡三兩梅枝灼灼奪目。半晌,她說道:“酒中雖有毒,中毒之人卻沒有毒發迹象,這毒藥倒是稀奇。尋常人,隻怕尋不到。”
蕭群玉眸光微動:“殿下這是要……驗毒?”
“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的。”成之染喃喃。
夜裡又一場大雪。雪簇覆滿東府的青瓦,城頭角樓燈火昏黃,光暈在雪幕裡洇成團團血痂。城外秦淮結了層薄冰,暗流也顯得溫吞,寒鴉從橋頭飛起,逆風飛過天地間碎瓊亂玉,落在汝南袁府後園梅枝上。
枯枝不堪重負,“咔嚓”一聲斷開了。斷裂的輕響驚醒了守夜家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卻見書齋内仍舊燈火通明,窗邊晃動着人影。
新任太常袁放之立在書齋窗前,忍不住一聲歎息。明日便是冬至大典了,金陵卻如此大雪,冗雜繁複的儀禮,樁樁件件都讓他焦頭爛額。
他默默祈禱着雪停,但願明日不要出什麼岔子。
然而天公不作美,第二日雪勢漸弱,天地間仍是陰沉沉一片。
雪簇萦繞着燔柴青煙,如素缟一般在圜丘飄蕩。進獻皇天的蒼璧冷硬如冰,玄酒摻雜了雪水,泛出凜冽的寒芒。太祝告祝聲被北風撕碎,斷斷續續散落于羽林虎贲森然鐵甲。
皇帝冕冠上的十二旒白玉珠簌簌作響,飄雪鑽進玄衣纁裳的領口。他似乎心不在焉,踩着薄薄的積雪登壇,目光垂下時,卻總是落在太平長公主身上。
禮成時雪漸漸停了,寒鴉從松柏之間飛起,啊啊叫着在上空盤桓。
袁放之上前将蒼璧捧起,瞥見璧身不知何時裂了道細紋。他驚得手抖,也不知皇帝有沒有察覺此處的異樣。
皇帝的車駕已經遠去,袁攸之松了一口氣,一顆心尚未落回肚子裡,回宮的皇帝卻派人來傳令,召他到正福殿見面。
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福殿燈影幢幢,十二扇雲屏迤逦,狻猊香爐的青煙缭繞其間。
袁放之跪在冰涼的金磚上。皇帝已褪下冕服,隻穿着素服坐在案前,周身的寒氣卻如同海浪,幾乎要漫過他的膝蓋。
“聽聞太常擅制香,”成昭遠撥弄着案上青玉香盒,盒蓋開合間漏出暗紅粉末,“高祖晚年頭痛,多虧你調的安神香。”
袁放之喉結滾動兩下,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拿不準皇帝的心思,謹慎道:“陛下若喜歡,臣明日便呈上新方。”
成昭遠輕笑了一聲,将香盒推到案邊,擡眼望着他:“朕聽聞魏王近來噩夢纏身,太常應當送些安神香去。”
見袁放之垂首不語,他低低說道:“要見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