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遲遲,銅漏丁丁。袁放之後背被冷汗浸透,在绛紗袍上洇出更深的暗紋。
“臣……臣恐驚擾聖駕。”話一出口,登時後悔不疊。
金磚倒映出皇帝起身的倒影,素履停在他面前。
袁放之将頭垂得更低了。
“朕聽聞一樁前朝舊事,不知太常可感興趣?”成昭遠幽幽說道。
袁放之頓首在地:“臣願聞其詳。”
“太常可還記得魏王那個孩子?”成昭遠緩步徐行,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像盯着一隻獵物,“朕記得,他叫蘇承祜。”
袁放之身形微動,似是一顫。
“承祜,承祜……多好的名字。可惜冷不丁就那麼死了,就在這正福殿裡,”成昭遠忽而歎息一聲,道,“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那孩子站在我榻前,哭得像是個淚人。我問他為何流淚,他說他想見阿舅,可阿舅……不肯見他。”
“啪嗒”一聲,冷汗順着額角滴落金磚上。袁放之袖中的手攥緊又松開,袖口的雲紋皺成一團。他大氣不敢出一口,嗫嚅道:“臣……臣……”
一隻手按上了他的脖頸,驚得他一個寒顫。他聽到皇帝平靜的聲音,好似天邊濃雲重重壓下來。
“太常對高祖忠心耿耿,朕早已知曉。隻是不知如今,太常之心,可與朕心同?”
袁放之并不敢擡頭,頸間冰冷的指尖,猶如一條鱗甲黏稠的蛇。他找回了一絲神智,道:“臣豈敢生出二心……”
成昭遠負手繞到他身後,望着緊閉的殿門,似乎笑了笑:“令郎前日獵了頭白鹿?小小年紀能開三石弓,卻是有袁氏先祖遺風。”
袁放之額角青筋直跳。他次子獵鹿分明是在自家私苑,竟被皇帝知道了。如今高祖喪期還沒過多久,身為太常卻縱容遊獵,被禦史揪出又是樁大罪,傳出去又成了汝南袁氏的笑話。
他咬了咬牙,伏地道:“臣明日便去送香。”
殿中響起窸窸窣窣的響動,成昭遠将青玉香盒放到他膝前,漏出的紅粉灑在金磚上,如同幹涸的血迹。
皇帝轉身時,腰間的錯金玉帶從眼前閃過,晃得滿殿光影亂顫。
袁放之盯着那抹晃動的金光,倏忽想起數年前替高祖鸩殺皇子,從彭城前來傳訊的使者也是這般負手而立,留給他一個深沉的背影。
“袁公,”成昭遠突然開口,側首望着他,“朕,翹首以盼。”
袁放之重重叩首,渾身都冷顫不止。金磚寒氣刺穿膝蓋往骨髓裡鑽,他已有些麻木了,恍惚中看到磚面浮現出細密的紋路,一道道溝壑,勾勒出他近乎倉皇的臉。
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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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典第二日,天色晴好,日影初長,将東府暖閣剖成明暗相間的牢籠。
成之染端坐案前,看太醫令顫巍巍地打開藥箱。
雙龍耳瓶中的殘酒,她已命人倒進青瓷瓶中。太醫枯枝似的手指拂過瓷瓶,瞥見長公主冷徹的目光,掌心仿佛有千鈞之重。
檐角融化的雪水正滴在窗下,鳥雀撲棱棱地飛上屋檐。太醫令跪在外間驗毒,足足耗費了一個時辰。
案頭雖攤開章奏,成之染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簡直要将牆壁盯出個窟窿。
打下手的年輕藥師突然輕呼:“武陵春!”
成之染循聲出外,撥開珠簾時手不由得一頓,珊瑚珠串打在她頰邊。她問道:“何為‘武陵春’?”
“此毒喚作‘武陵春’,為湘中獨有,以金蠶蠱制粉成毒,九蒸九曬,制法繁複,千金難求,能化人髒腑于無形……”太醫令舉着銀針的手在抖,針尖發黑處泛着詭異的金光,“下官少時從書中讀到,不知其真僞虛實,今日一見,方知古人誠不我欺。”
“當真有如此奇效?”成之染問得輕巧,指尖卻在掌心掐出深痕。
太醫令喉結滾動,禁不住壓低了聲音:“前朝愍懷太子之死,正因此物。”
暖閣外冷不丁傳來一聲脆響,不知是誰打碎了什麼東西,一陣手忙腳亂的低呼。
成之染面沉似水,太醫令戰戰兢兢地跪地,不知哪句話令長公主不悅。
“知道了,有勞諸位。”她終于開口,命人送上銀錢作為酬謝。
太醫令哪裡敢收,慌忙帶着藥師離開了。
炭盆裡銀霜炭噼啪響着,烘得瓷瓶底部滲出暗紅水漬。成之染伫立閣中,許久都一動不動。
“當真是皇帝?”徐崇朝沉默了許久,忍不住問道。
“我讓人查了起居注,曹方遂去世前三日,皇帝曾出宮。”成之染音聲平靜,神情也十分笃定,隻是盯着案頭雙龍耳瓶,眉宇間聚起陰翳。
徐崇朝也皺起了眉頭,皇帝要殺一個臣子,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武陵春……”成之染喃喃,眸中倏忽閃過一絲凜冽,“如此珍貴難尋的劇毒,他用在曹方遂身上?”
徐崇朝沉吟:“你的意思是……”
“皇帝将毒酒給曹方遂,或許并不是要殺他,”成之染緩緩搖頭,心頭猛地一跳,“我錯了,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