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踩到了地上的棋子,臨窗幾案棋盤上,殘局已破敗不堪。她緩緩朝榻邊走去,正要伸手觸碰魏王的鼻息,蘇蘭猗赫然擡眸,斑駁淚眼中盛滿了不加掩飾的恨意。
這讓她指尖一顫,再仔細看時,蘇蘭猗已經低了頭,抱着膝蓋小聲地抽泣。
成之染生平第一次觸碰到魏王的臉頰,冰冷的觸感幾乎要将她的心沉入湖底。将近二十年時光從指尖流過,她生命中猶如朗月一般的存在,終究在這場大雪中墜落人寰。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殿下……”桓不為見她面色蒼白,憂心道,“臣趕到之時,已經……”
成之染揮手打斷了他,拂袖出門。桓不為趕忙跟上,聽到她問道:“幾時的事?”
“午前,”桓不為垂眸答道,“守将說,魏王前些日子感染了風寒……”
“風寒?”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開口打斷了他,“午前可有誰來過?”
見四下無人,桓不為壓低了聲音,道:“太常曾前來看望王妃,他走了以後……”
他話音未落,成之染赫然将馬鞭摔在青石闆路上,銳響驚飛了枝頭老鴉。她氣得手抖,怒火仿佛已化為實質,漫天飛雪也難以熄滅。
“又是他……”她幾乎咬牙切齒道。
桓不為皺緊了眉頭,道:“殿下,眼下該如何?”
積雪從枝頭落下,雪霧撲在成之染臉上。縱馬一路而來,她臉頰凍得通紅,落滿了雪簇也覺不出寒涼。
庭中那株羅漢松蒼翠依舊,飄雪撲簌簌綴滿枝頭,并未将枝葉壓彎分毫。
“魏王病逝,非同小可,”成之染冷冷說道,“待我向朝廷禀明此事,即日舉哀。”
她将一半人馬留給桓不為,叮囑道:“務要嚴守秣陵宮,不可給賊人可乘之機。”
桓不為領命,不由得追問:“殿下要去往何處?”
成之染不答,風雪吹散了她的背影,蒼茫天地間傳來幾聲邈遠的鴉鳴。
自秣陵宮至京數十裡,棗紅馬一路疾馳,鬃毛早已結滿了冰棱。成之染的手被缰繩勒出血痕,官道兩側的枯柳枝抽打着臉頰,碎雪灌進領口凝成冰碴,像無數把匕首抵着咽喉。
她倏忽想起曹方遂的容顔,那日清晨他騎馬前往秣陵宮時,到底是何等決絕的心情,甯願服毒自盡,也不肯殺害魏王。
雪簇撲在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前方驿亭旗幡獵獵作響,斑駁而殘破的暗紋,恰似成昭遠在調令上蓋下的猩紅玺印。
一行人縱馬趕到汝南袁府時,暮色已浩蕩昏沉。馬蹄掀飛的積雪撲了門吏一臉,眼見是太平長公主,滿腹怨言生生咽回肚子裡。
“袁放之何在?”成之染高踞馬上,喝問道。
門吏慌忙叩首,道:“太常……太常方才入宮述職,才走了一炷香的工夫!”
成之染一鞭抽在門前石獅上,铮铮然火花迸濺,白石石獅發出一聲哀鳴。她調轉馬頭朝宮城奔去,馬蹄聲踏碎朱雀大街的暮雪,猶如一道劃破雪幕的長刀。
正福殿燈火通明,照亮了漫天飛雪的形狀。成之染踏上石階,推門之際忽覺掌心刺痛,細看時竟是馬鞭磨破的掌心又滲出血絲。
門縫裡漏出依稀人語,在殿門大開的刹那戛然而止。
十二扇紫檀屏風前,成昭遠正在賞玩新得的雙鸾銅鏡。袁放之跪在禦案前,倉促換下的錦袍被雪水浸透,暗沉得如同血迹。
成之染裹挾着滿身風雪入内,成昭遠擡眸,赫然對上她猩紅的眼角。
“袁放之,你殺人父子,枉為人臣!”
刀尖指向袁放之,寒光從成昭遠眸中閃過。
“阿姊,高祖并未準允你劍履上殿,”成昭遠用指尖彈了彈鏡面,倒映的人影唇角浮起淺淡笑意,“更何況我與太常議事,阿姊竟也未通禀一聲。”
成之染冷笑不止:“好一個君臣相得!”
袁放之吓得冷汗直流,瞥見成昭遠不以為然的模樣,更有些手足無措。他慌忙跪地,道:“臣……臣是來與聖上商議來年改元之事……”
成昭遠将銅鏡放下,從案頭銀盞中拈起顆蜜餞,不慌不忙道:“我打算改元為‘永甯’,阿姊以為如何?”
成之染盯着他不羁的笑容,強自平複了呼吸,将長刀收入鞘中。她緩步走到袁放之面前,跪在地上的太常戰栗不止,年已半百的九卿之首,此時卻有如蝼蟻。
她不知怎的突然失了力氣,冷聲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