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忍不住撲到他懷中,眸間幹澀而紅腫,卻流不出一顆淚滴。
徐崇朝輕輕撫摸着她的脊背,心頭縱然有千百疑問,懷中沉默的顫抖,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正旦元會是何等盛重的場合,更何況還有慕容使臣在場。領軍将軍和太平長公主離席不歸,南郡王回到殿中時神色有異,任憑誰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遲疑地猜測。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靜,高坐在殿首談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長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憂心,回到東府卻不見成之染蹤迹。一雙兒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鐘夫人此時在府中小住,徐賀朝忙前忙後地哄着他們,終于讓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歸來,沉沉暮鼓中緘口不言,暖室溫軒也難以消解她眉間霜雪。
饒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脫不得的。窗花映着院裡的素紗燈籠,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開的縫隙。
鐘夫人卻是高興得很,過了這個年開春時候,她的四郎賀朝便要與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來的嶽丈王盤牟,如今已經是吏部尚書,徐賀朝步入仕途,眼見得又是一帆風順。
“阿母嘗嘗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狹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夾起一塊,咬破軟糯的桂花蓮蓉時,牙齒硌到了什麼硬物。
她仔細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頭!”徐長安啊啊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在堂中瘋跑,引得座中衆人禁不住發笑。
成之染嘴唇動了動,唇齒間殘存着銅鏽味。她勉強勾唇一笑,道:“你們兩個算計好了的?”
成洛宛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笑嘻嘻說道:“哪裡會,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氣!”
面前的幾案忽地輕顫,徐長安不知何時鑽過來,嚷着來讨要福氣。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陣爆竹聲響。
雪地裡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從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晝。
嘈雜人語在耳畔如潮水漫蕩,仿佛隔了極遠的年歲從天際傳來。徐奉朝推開屋門時,零星飛雪撲到青磚上,涼風吹動成之染額間碎發,她倏忽晃神,望着不遠處焰焰飛光,許多人影從眼前晃過。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門故裡,方寸之間有個聲音在喊她,可任憑她如何尋找,那聲音她始終聽不清。
案上的湯盞被失手打翻,湯水落進炭盆裡,滋滋聲如同烙鐵燒灼。
成之染不由得一顫。
徐崇朝握住她冰涼的手,那目光好似詢問,可他并未說出口。
中宵宴散,更鼓丁丁。成之染回到住處,仍握着那枚建武五铢,銅錢在掌心硌出紅痕。
她将銅錢放在幾案上,茕茕燈火中泛着幽微金光,篆書的文字盤桓于光影之間。
再也不會有新的建武五铢了,或許過不了多久,新鑄的永甯五铢将遍布大江南北。
“永甯,永甯……”
徐崇朝聽到她喃喃低語,那一雙低垂的眼睛,眸中仍晦暗不明。
“正面起事,背面收手。”成之染将銅前彈向半空,飛旋的軌迹掠過身後雲屏上萬裡河山,驚得炭盆裡銀霜炭哔剝作響。
銅錢落在幾案上,發出清晰的脆響。
成之染垂眸,一絲陰翳覆蔽了她的眉眼,徐崇朝正要開口,她又将銅錢擲出,眸光亦随之飛墜。
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徐崇朝按住她顫抖的手腕:“已是第七回,正面。”
成之染盯着那枚正面朝上的銅錢,“建武”二字刺得她眼眸酸澀。她緩緩擡頭望着他:“怎麼會……”
“今日正旦元會,到底發生了何事?”徐崇朝對上了她的目光,終究追問道。
成之染攥緊了銅錢,直攥得指節發白:“他要殺清河公主,他殺了謝鳳!”
窗外梧桐樹斷了根枯枝,混着檐角銅鈴的亂響,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沉悶。
徐崇朝掰開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建武五铢”四字,沉默了許久,道:“你要……為他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