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浩蕩,芳樹雲低。一行白鹭從沙洲雪浪間飛起,葳蕤的柳林正搖曳婆娑。
成之染立于船頭,長風自面頰拂過,還帶着青荇的腥澀。腳下的煙波萬點,盡數被樓船碾作碎銀。
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溯江而上,在船上暈得七葷八素,成譽憂心忡忡地守在病榻前,旁敲側擊問她可要下船折返。
那時她死活賴在船上,往後的二十多年,也沒有說過一次退縮。
唯獨今日,她還是退了。
此番離開金陵,她帶走了軍府大部分人馬,以高寂之為輕車将軍,率三千部衆駐守西州城。在城中讀書的将士遺孤大都年幼,一并留下由高寂之照拂。散騎省女官依舊侍奉禁中,替她守着高祖曾經許下的承諾。
江萦扇嫁給了五兵尚書周複嶺之子,徐賀朝也做了吏部尚書王盤牟的新婿,于公于私,金陵如春月完滿,沒有什麼值得牽挂的。
臨行前整頓人馬,桓不為問她為何不取道河南。
成之染隻是苦笑,這一行舳舻綿延的浩蕩水師,若是途經大河時被胡人看在眼裡,免不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姿态,雲中城的慕容頌聽說了,指不定又動什麼心思。
不過太平長公主離京的音訊,将來必定逃不過晉人耳目。至于将來之事,她已無心多想。
成洛宛和徐長安并不知關中在何處,沉浸于滿目新奇的興奮之中,你追我趕在甲闆上跑來跑去。雖是第一次登上樓船,他們看起來卻沒什麼不适之處,大吵大叫地撲到徐崇朝懷中。
徐崇朝比了個噓聲,目光投向成之染憑欄遠望的身影,江天之際的鴻雁啼鳴,落在她身旁,仿佛靜靜綻開一朵花。
他緩步上前,成之染聽聞走動,側首道:“前面便是曆陽城。”
自豫州南北分立,南豫州刺史移鎮曆陽城。彭城王成治遠正駐守此地,他如今才隻有十一歲。
江面煙波浩渺,年幼的彭城王在渡口迎候大軍,甫一見到成之染,他突然掩面而泣。
成之染替他擦幹了眼淚,歎息道:“八郎,哭什麼……”
成治遠仰起頭來,眼眶紅紅的,問道:“此去萬裡,阿姊何時歸來?”
成之染有一瞬晃神,倏忽想起許多年以前,她的三弟也是這樣滿懷愁緒地問她,何時歸來?
心口密密麻麻地如針紮般刺痛,她勉強勾唇,笑而不語,目光從迎候的人群掠過,落在豫州長史山明遠身上。
山明遠略一颔首。
“八郎,不要等。”成之染拍了拍成治遠肩膀,她想說,或許明年便回來,或許永遠不回來。
可是這話沒有說出口,成治遠已經潸然淚下。
船行到尋陽,成之染見到了闊别已久的衛将軍王恕,身為新朝的竟陵郡公,他在江州數年稱得上安穩優容。
成之染一行到刺史官邸歇腳,春夏之際深宅浮着霧氣,她望着黃鹂從海棠枝頭飛起,道:“今歲端午,江上也不會有競渡罷?”
王恕不知這“也”字從何而來,不過如今高祖崩逝尚未滿一年,國喪禁娛,自不會再有競渡。他打量成之染神情,開口也仿佛浸染了霧氣:“百姓痛悼先帝,龍舟未曾入水。不過自從南康忠肅公戰死,年年有百姓到江上祭奠。”
成之染垂下了眼眸。若她沒記錯,江岚比王恕還要小兩歲,倘若他活着,當今天下又不知是何等模樣。
王恕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料想金陵的風雨蕭條,必不是江州能比。送大軍啟程之時,他特意與成之染私語,說有一句話要送給她。
成之染聽了,卻隻是寥寥數字:“莫高匪山,莫浚匪泉。(1)”
她默然不語。
江畔葦蕩中驚起一灘鷗鹭,雪白的翅膀掠過水面,将一川碎銀蕩開裂痕。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自江水入沔水,前往襄陽的漫漫長路上,徐崇朝時常聽到成之染呢喃低語,凝眸之際,一遍又一遍在心頭思量。
時值盛暑,湯湯流水仿佛被驕陽煮沸,溽熱從水面蒸騰而起,氤氲于兩岸青綠之間。
雍州刺史李盡塵聽聞舟師将近,親自率軍府僚佐乘船來會。
成之染望着襄陽城,一時竟有些惘然。
她戎馬半生,起初庾氏之亂時便聽聞襄陽之名,如今卻是第一次親臨城下。庾慎免倉皇的背影早已随江風飄散,岑獲嘉蒼老悲涼的面容也逐漸模糊,她聽到驚濤拍岸晝夜不絕,每一聲哀鳴,都化作元氏兄弟駐馬北望的模樣。
随行而來的元徹岐重歸故土,不由得動容。賀樓霜在堂前古槐下駐足,眉眼之間也難掩惆怅。李盡塵委婉問詢成昭遠近況,襄陽太守溫道醇也對老父很是挂懷。成洛宛卻不合時宜地闖進廳堂,舉起手中鮮豔奪目的辟兵,聲稱是從庭中槐樹枝頭長出來的。
成之染似是含笑,目光掠過一張張熟悉的面頰,不由得攥緊了手中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