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地,黃沙呼嘯,天地間一片陰霾。日輪渾圓而暗淡,斜斜地墜在城頭,将雉堞陰影拉得參差起伏,像一道粗粝的舊傷。
璧田城垣上紮滿了箭矢,染血的殘破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城壕邊枯樹栖着幾隻老鴉,忽而撲棱棱飛起,啞聲嘶叫着,盤旋在戰場上空。
敵軍号角聲沉沉傳來,烏雲混雜着狂風哀号,仿佛四野冬原也嗚咽不止。
璧田城第一場冬雪,終于落下了。
宗寄羅扯了扯凝滿血污的鐵甲,俯身拾起半截斷箭。箭镞上鑄刻的“晉”字如此刺眼,她嫌惡地将箭矢扔掉,啞着嗓子道:“二十天了。”
柳元寶給她端來一碗粥,道:“餓了一整天,吃點罷。”
宗寄羅瞥了一眼,陶碗裡的粥已經結了一層皮,腹中突然咕咕作響。她将碗接過,城下卻響起猛烈沖殺聲,不用看她也知道,又是敵兵發動新一輪攻擊。
這次的聲勢格外大,簌簌落下的雪簇染了污濁之氣,不多時濺上了猩紅血迹。
“啪”地一聲,北兖州刺史薛會甯一掌拍在城牆上,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天殺的胡狗,沒完沒了!”
晉軍步騎數萬人圍困璧田城,半個多月來接連不斷的猛攻,已經使城中将士疲憊不堪。攻城的敵兵也好不到哪裡去,沒有大型攻具,步兵和騎兵攻城也很是費力,城牆下屍體枕藉堆積如山,血水早已将腳底每一寸土地浸透。
宗寄羅草草喝了碗米粥,探身往城下一看,敵兵用鐵爪扒着牆縫攀援而上,又如同土疙瘩一般簌簌從城上射落。近旁有個攀上雉堞的敵兵懸在半空,被守軍一刀砍斷了手臂,慘叫着從城頭墜下。
這樣的場景她看了許多天,如今已經麻木了,眼睛直勾勾地沒了神采,隻是喃喃道:“洛陽的救兵,怎麼還不來……”
自圍城之初,薛會甯便派使者去金陵送信,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宗寄羅又命手下親兵乘夜逾城而走,前往洛陽向司州刺史宗棠齊求救。
那畢竟是她叔父,若收到消息,不會不來的。
薛會甯看了她一眼,歎息道:“城裡的糧草,剩不了幾日了。”
凜風從城頭刮過,寒意刺得宗寄羅眼眶發紅,她咬了咬牙:“省着用,等洛陽的援軍到了……”
話音未落,戰鼓驟起,好似悶雷碾過大地。
黑壓壓的敵兵如蟻群般湧來,扛着雲梯向城牆根下猛沖。那雲梯看得出都是新伐的木材所制,雪白的茬口在黑鱗之間晃動,如同火星般格外耀眼。
“放箭!”宗寄羅大聲喝令。
頃刻間箭雨傾瀉,沖在最前的敵兵頓時撲倒一片,後面的敵兵踩着同伴屍首繼續沖鋒,貼着城牆将雲梯推進豎起,轟然搭上牆垛。
城頭守軍探出長叉拼命去推,搬起石塊用力砸下,敵兵驚叫着摔在下方人群裡,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然而新的敵兵繼續源源不斷地攀爬,箭矢從耳畔擦過,滾油自頭頂澆下,慘叫聲凄厲不絕。
一架雲梯終于被守軍推倒,巨木轟然砸地,揚起丈高塵土。轉瞬間,又有許多架雲梯同時鈎住了女牆。守軍掄起長槍砸向最先冒頭的敵兵,鮮血迸濺在城牆上,後面的人仍舊踩着血滑的梯階向上猛沖,仿佛無窮無盡。
柳元寶已經殺紅了眼,抹了把臉上的血污,大喝道:“來人,調人來!”
宗寄羅突然一把将他抓住:“你看!”
大河上遊荒灘上騰起滾滾煙塵,箭樓上的瞭哨聲音都變了調:“騎兵!至少上千人!”
柳元寶登時白了臉。弓手睜大充血的眼睛,麻木地搭上最後一支箭。傷兵倚在牆垛下,用刀鞘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大半個月來無休無止的厮殺,已經讓所有人瀕于崩潰。
直到那煙塵中猛地刺出一杆高挑的赤旗,大旗上翻飛的“宗”字若隐若現,茫茫雪幕中猶如灼熱的炬火。
“是援軍!是援軍到了!”
嘶啞的歡呼潮水般掠過城牆。攀爬雲梯的敵兵登時僵住,他們回頭望去,隻見遠處的鐵甲洪流正碾過枯黃的草甸。
敵陣鳴金收兵,雲梯上的兵卒慌忙下撤,城頭守軍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吼叫,滾石檑木傾瀉而下,将撤退的敵兵砸成肉泥。
宗寄羅慢慢癱坐在牆垛邊,任憑漫天飛雪将面頰覆蓋。當她睜開眼睛時,雪粒被長睫簌簌掃落,倒映出兩汪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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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田城外晉軍大營裡,朔風卷着雪簇呼嘯縱橫。達奚翰一聲不吭地跪在帳下,上首許久沒動靜,他便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哐當”一聲,乙旃比延一腳将炭盆踢翻,驚得達奚翰一個寒顫。
這位晉國司空年過半百,代北風霜吹得一張臉褶皺叢生,眸子卻極為銳利。他用匕首刮着手上的老繭,頭也不擡地問道:“第幾次?”
次次從城下敗退,達奚翰自己也數不清了。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猶自分辯道:“南軍有援軍到了……”
匕首“铮”地插進案闆,将他的話斷在喉嚨裡。
起初渡河時,他亦是躊躇滿志,以為不過數日便能攻下璧田城。沒想到如今梁軍大旗仍飄在城頭,被寒風扯滿,好似一張嘲笑的嘴。
兵士戰戰兢兢地為司空換了炭盆,新炭在盆裡燒得通紅,卻難以将對方眉心寒氣驅散。
“末将懇請再率軍夜襲!”達奚翰膝行上前,小心翼翼道,“這次從南門繞過去……”
上首傳來乙旃比延一聲冷笑:“你當薛會甯是第一天守城?如今這招數,他早在蒲坂就已經見過了!”
達奚翰猶豫一番,硬着頭皮道:“那不如圍而不攻,待其糧盡。”
“我如何能等?”乙旃比延瞪着他,氣不打一處來,“在雲中之時,我親口向聖上許諾十天!如今二十天過去,你讓我如何向聖上交代?”
燈燭将中軍大帳染成血色,峥嵘鐵甲随火光忽明忽暗。帳外傳來傷兵的哀嚎,鈍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司空……”達奚翰以頭觸地,道,“連日強攻,将士死傷慘重,再這樣下去,莫說是攻城,能否回到雲中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