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橫斷,雪野蒼茫。岸邊的葦蕩早已枯黃,随寒風簌簌作響,折斷的葦杆斜插在薄薄的冰面上,如同璧田城外遍地殘箭。
陣陣馬蹄聲自浮橋傳來,驚散了河灘覓食的寒雀。碎雪被翅尖掃落,混入低垂的雲霭,天地間頓時失了界線。
待蹄聲遠去,雪地上那串深坑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從未有人涉足這片混沌的疆域。
璧田城外中軍大帳裡,炭盆燒得正旺,氈裘上凝結的冰霜卻久久不散。乙旃比延捂着溫熱的酒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自從派使者回京請援,他日日夜夜翹首以待。河南的冬日并不比雲中城更冷,然而或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身子竟有些受不住。
雪簇撲打在軍帳上,發出細碎沙沙聲。頂風冒雪而來的使者步入帳中,聲音禁不住顫抖:“啟禀司空,聖上已親率大軍東出恒嶺!”
帳中議事的諸将悚然起身。
乙旃比延手一抖,溫熱的酒液灑到手背上,滴滴答答地洇濕了案頭輿圖。璧田城周邊的标記頓時暈開,宛如一灘灘枯涸的血迹。
“聖上要到了,”他咳嗽了幾聲,聲音突然嘶啞,“聖上……他親自來了。”
達奚翰追問:“聖上可說了什麼?”
“不曾,”使者搖頭道,“聖上什麼也沒說。”
達奚翰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刀柄,他甯肯慕容頌将他們痛罵一頓,如今什麼都不說,卻是當真動怒了。
“禦駕隻消月餘便能到璧田,璧田至今未下,隻怕……”
乙旃比延擡起頭,露出泛着鐵青的面孔,冷笑道:“怕,又有何用?”
帳中的将領面面相觑。
璧田城守備森嚴,上下如同鐵桶一般,又從洛陽請來了數千援兵,晉軍幾番攻城都死傷慘重,兩下裡陷入了僵持。
可若是硬着頭皮等皇帝親自來解圍,他們這些人也不必再回雲中城了。
良久,達奚翰輕咳一聲,道:“如今強攻不得,不如釜底抽薪。前幾日蘇氏亡命派人來投誠,自稱手中有數千舊部。若許以重利,讓他去攪亂梁軍後方,眼下局面或許仍有轉機。”
乙旃比延眸中精光一閃。他記得那亡命喚作蘇馀,據說是從前的魏國宗室,因與執政結下了仇怨,在河南流竄多年。
仇恨,往往比忠誠更容易利用。
“好……”乙旃比延猛地拍案,道,“讓他去,若是立了功,我親自向聖上請封。”
帳外的北風嗚咽着掠過轅門,将晉軍大旗撕扯得獵獵作響。蘇馀的使者在營中等候多日,終于得了晉将的答複,一刻也不敢耽誤,快馬加鞭趕回去給蘇馀報信。
因着晉軍南侵的緣故,北兖州一帶大小城邑均已戒嚴。曠野中蕭條無人,官道早已被白雪覆蔽,隻剩下衰草連天,随寒風瑟瑟抖動。
蘇馀勒馬在高岡駐足,望見荒林裡驚起幾隻寒鴉,撲棱棱的黑影掠過他頭頂,好似報喜的使者。
馬蹄聲由遠而近,是派往璧田的使者回來了。
“郎主!”使者的喊聲帶着哭腔,滾鞍落馬時險些摔倒。他顫抖着從懷中掏出乙旃比延的回信,鮮豔的司空朱印熠熠生輝,光芒倒映在蘇馀眼中,化作兩簇跳動的野火。
手下都笑道:“郎主,雙喜臨門啊!”
蘇馀似是一笑。
自從璧田城被圍,洛陽又派了兵馬增援陳留郡,前些日子援軍剛到郡治倉垣城,他已帶人在周圍觀望許久。今日剛得了城中内應消息,援軍将出城接應軍資。
這倒是突襲倉垣城的好機會。
拿下倉垣城,就當是送給晉國那位司空的謝禮了。
當夜雪下得正緊,蘇馀率部衆逼近倉垣城,城頭望哨的火把恰好燃盡最後一截。
衆人用鈎索攀牆,呼嘯北風掩蓋了鐵鈎刮擦的聲響。夜值的守兵蹲在牆角烤火,凍硬的炊餅才冒出香氣,冰冷的長刀已驟然揮下。
“敵襲!”
驚呼聲四散,城中驟然騰起了火光,将逃竄的人影投在街牆上。
一片混亂中,郡守府門前石獅猛地濺滿了鮮血,驚慌失措的兵吏倉皇奔逃,陳留太守抱着官印東躲西藏,冷不丁撲倒在一人馬下。
他戰戰兢兢地擡頭,看到一張眉眼深沉的面龐。
蘇馀用刀尖挑起太守的官印,腳下的太守已抖如篩糠。
“下官願降,下官願降!望将軍饒命!”
遠處厮殺聲淹沒于茫茫風雪,頭頂傳來那人蒼涼的笑聲。
“使君啊使君……”蘇馀碾碎了腳底積雪,嗓音冷硬如寒冰,“我别無所求,唯有借閣下項上人頭一用。”
陳留太守驚駭失色,蘇馀卻展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