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忽而傳來數聲雁鳴,成追遠擡頭望去,一隻離群的孤雁正掠過台城,哀鳴聲淹沒在骀蕩春風中。
春風依舊,隻是金陵城的這個三月,注定要比往年冷上許多。
千裡之外的盟津,河水裹挾着消融的殘冰,浩浩蕩蕩東流而去。
慕容頌勒馬高岡,玄色戰袍被河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望着河岸往來忙碌的士卒,阿伏于盧正指揮他們架設浮橋,斜陽餘晖中,濺起的水花泛着赤紅。
“我可沒聽說大河上也能造橋,”慕容頌微微側首,問一旁崔湛,“當真行得通?”
崔湛收回目光,輕輕拉了拉缰繩:“史書說前朝大将曾在此地造橋,既有先例,應當無妨。”他指着泊在岸邊的大船,道,“隻是要費些時日。”
“倒也無妨,該着急的人不是我。”慕容頌打馬前行,鐵蹄落下,将新生的草葉踏進土裡。他擡手折了根柳枝,嫩芽在指間撚出青澀的汁液:“前些日子增援青兖的人馬,說湖陸有一條大魚。”
崔湛與他并辔而行,聞言一笑:“是南朝那位北徐州刺史?”
慕容頌颔首:“他不隻是北徐州刺史,而且是金陵使者的父親。”
崔湛記得那個倒黴的使者,去歲被扣在雲中城大半年,慕容頌揮師南下,還将人帶到軍中。
他垂眸拂去領口沾着的碎葉,道:“成大事者,生死尚且不顧,何況一子?陛下若是想以此脅迫,隻怕會被人恥笑。”
“檀奴,莫生氣,”慕容頌盯着他,笑了笑,“我若是有這個心思,也不會把他帶在身邊。”
崔湛擡眸望着他:“那陛下又是何意?”
“自是有别的用處。”慕容頌揚鞭西指,落日餘晖落在他眸中,灼灼地如同碎金。
崔湛循着對方視線望去,眉眼間跳動着微光:“那位長公主在關中,至今按兵不動。陛下不覺得奇怪?”
馬蹄聲驚起葦叢中幾隻白鹭,慕容頌輕笑一聲,搭着腰間的環首刀柄,道:“許是像這些水鳥,看似悠閑,實則在窺伺時機。”
東風拂面,對面的營壘隐約傳來号角聲,那裡已經改換了晉軍的旗幟。崔湛凝神聽了會兒,道:“眼前這位宗刺史也很是難纏,洛陽城尚未攻下,陛下可是要親自督戰?”
“再等等,先去河曲,”慕容頌望向天邊落霞,沉吟道,“我倒要看看,成之染究竟在關中埋了什麼棋。”
崔湛不由得歎息,他這位陛下,到底還是擔心關中生變。
春日遲遲,河曲覆綠,蒲草在風中翻湧如浪。
晉國太子慕容癸在蒲坂城駐紮數月,聽聞慕容頌到來,一早便在城外等候。
慕容頌打量了長子一番,對方似乎比雲中相别時長高了些許,鐵甲上凝結的晨露尚未幹透,亮晶晶地好似珍珠一般。
慕容癸的眸子卻比晨露更亮,他陪着慕容頌登城遠望,大河東西,山川形勢,盡收眼底。
“看得見長安城嗎?”慕容頌忽然發問。
長安尚在數百裡之外,青山遮斷,自然望不見。
慕容癸似是勾唇,道:“前日探馬來報,成之染在灞上練兵。”見慕容頌不語,他又道:“兒已命諸軍警戒,以備關中異動。”
“她若真想打,何必展示給你看?”慕容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虛實之間,你要用心去分辨。”
慕容癸唯唯稱是,跟在慕容頌身邊,恭敬道:“父親一路勞頓,河曲的春羔鮮嫩,兒已命人……”
他話音未落,慕容頌忽而比了個噓聲:“你可聽到馬蹄聲?”
慕容癸派人察看,竟是東方有信使到來。
信使風塵仆仆地向慕容頌禀報:“高平郡不服王化,愚民阻擊王師,諸縣已被我軍攻破,俘虜上萬人。”
崔湛指尖一顫,不由得擡眸。
慕容頌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隻是緩緩摩挲着腰間環首刀,道:“鐘長統抓到了沒有?”
信使道:“守将據守湖陸城,始終閉門不出,我軍尚未攻克。”
慕容頌冷笑一聲:“那便都殺幹淨了罷。”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崔湛突然開口,道,“陛下要經略河南,豈能失了民心?”
慕容頌沉沉一笑,問慕容癸道:“太子以為如何?”
“父親所言并無不妥,隻是不必急在一時,”慕容癸遙指着蜿蜒長河,道,“大河上下,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父親。”
慕容頌贊許地點了點頭,眸光微動,道:“約莫這幾日,盟津浮橋已經建成了。”
“父親要親征洛陽?”慕容癸問道。
慕容頌不答,忽而歎息一聲,揉了揉眉心:“你說成之染此刻在做什麼?”
衆人不知他是在問誰,也不敢答話。崔湛正要開口時,卻聽慕容癸說道:“想必在等我軍師老兵疲。”
慕容頌大笑出聲。
眼前河水依舊奔流,春汛已至,也不知新架的浮橋,可否熬過這一次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