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骀蕩,渭水揚波。兩岸新枝葳蕤,楊花簌簌,如雪霰漫天,落在浮萍初生的水面。白鹭蘸水而起,翅尖帶起的漣漪,蕩碎了滿目春光。
成之染勒馬遠眺,春風從面頰拂過,卻難以驅散眼底陰翳。
腳下這片土地,五六年前曾浸透鮮血,耳畔春莺宛轉,她仿佛還能聽見金戈鐵馬的厮殺聲。
叱盧密一幹故将曾說,當年涼州酋帥屈脫末兵臨長安,馮翊太守盧昆鵲率軍夜襲鹹陽敵營,雖将敵兵擊退一時,卻不幸殒命于此。
鹹陽夜火焚不盡滔天冤孽,諸将殘殺的惡果,從那時便已經埋下。
不。成之染暗自搖頭,或許……遠不止那時。
一抹苦澀的笑意從唇邊浮起。
盧昆鵲身死之日,她那年少的三弟登台遠望時,又何曾想過自己身後的結局。
“麒麟……”
成之染摩挲着手中玉玦,指尖傳來青玉的冰涼觸感。多可笑,她的三弟如春風倏忽而逝,她抓不住風絲,卻隻能對着旁人的贈禮緬懷故人。
玉玦縱然完整,豁口處卻永遠殘缺。
波光在眼前碎成了一片,恍惚間她竟似聽見一道微弱的呼喚:“阿姊……”
“殿下。”
桓不為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他拍馬上前,雙手呈上一封書信:“東陽城有消息了。”
成之染展開書信,赫然被宗凜的字迹刺痛了目光。自從虎牢關失陷,青兖一帶音訊斷絕,這封北青州信使冒死送出的信函,仿佛浸透了斑駁血迹。
“慕容氏大将阿伏于盧率三萬鐵騎進逼東陽城,城中守軍隻有一千五百人,刺史嬰城固守,被圍已有數十日……胡虜大治攻具,又作長圍攻城,幾番苦戰,城牆堕壞,戰士死傷。東陽危殆,隻怕是守不住了!”宗凜派來的信使在馬前哭訴,聲音被春風吹散,千裡外的戰火如雪幕撲來。
成之染攥緊了書信,指尖不知不覺掐入掌心。
當年她留宗凜在關中,那人到長安述職時,對稷原城之敗悔恨難當。他恨自己沒能将城池守住,恨自己害死了彭鴉兒和董和均,害死了城中的諸軍将士。那時他赤紅含淚的目光,如今仿佛又浮現眼前。
她知曉宗凜的性子,南陽宗氏叔侄都如此倔強。他不會允許自己在同一個坑裡跌倒兩次,此番即使被鐵騎淩虐,也絕不會向胡虜低頭。
“殿下!”信使叩首道,“求殿下出關支援!”
成之染高踞馬上,戰袍被春風掀起一角,如一面赤旗在日下招展。她問道:“桓不識到了何處?”
桓不為神色凝重,道:“鎮北将軍進駐彭城,本為救青兖二州,隻是手中人馬不足分赴,前些日子已奔赴北青州,約莫近日便能到東陽。”
他似乎言猶未盡。徐崇朝替他說道:“敵衆我寡,未必能解東陽之圍。”
桓不識行軍素來求的是穩妥,既去了東陽,便無法兼顧璧田。縱使東陽之圍能解,南下門戶也已洞開。
“殿下,可要出兵?”桓不為問道。
成之染搖頭,翻身下馬,将信使扶起,道:“告訴刺史,倘若東陽難守,暫且移鎮不其城。”
信使驚訝地擡頭,太平長公主的目光讓他難以捉摸。不其城在東陽城以東三百裡外,三面環海,退無可退。
“攻城尚在其次,隻怕胡虜在齊地紮根。刺史務必保全人馬,隻要留在齊地,便仍有一線生機。”
信使領命退下。
成之染許久才收回目光,摸了摸馬鬃,牽馬踏過鹹陽橋。
渭北鹹陽營壘依托舊城而建,前朝夯築的宮牆早已被歲月蝕出溝壑,整修後仍不減雄壯巍峨。
參軍元行落奉命駐守鹹陽,得知成之染前來,早已率兵在城門恭候。
成之染開門見山,問道:“參軍,戰船如何?”
元行落壓低了聲音:“俱已完備,隻待殿下檢閱。”
成之染随他入城,在一處貨棧前止步,風中飄着桐油和杉木的氣息。
“殿下請看。”元行落領衆人入内,裡面竟别有洞天。
平闊場院裡,上百艘蒙沖小艦井然排列。有幾名兵士穿梭其間,正忙着清掃地上殘餘的刨花。
成之染上前撫摸着船身,倏忽想起許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在潼關外伐木造船,溯流直抵長安城下。
那時的小船早已在登陸決戰時被渭水波濤沖走,時移世易,如今換了她順流而下,再次踏上從前曾經走過的路。
“這些船都是按殿下心意打造,”元行落禀報,“行船者皆在艦内,船舷可放出弩箭。”
他命軍士從艙内按下暗槽,隻聽得“咔”的一聲,一排弩箭從箭窗彈出,寒光凜冽。
“隻要殿下一聲令下,當夜便可拖到渭水,”元行落禁不住問道,“不知殿下何日調兵?”
“時機尚未成熟,”成之染眸光微動,道,“聽說慕容頌命人在盟津搭設浮橋,他若有膽量渡河,便讓他有去無回。”
徐崇朝沉吟道:“倘若他被灞上的疑兵吓住了呢?”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連渡河都不敢,有什麼臉面謀取河南?”
衆人一一将戰船驗看無誤,時辰已不早。元行落送他們出城之時,成之染屏退衆人,對他道:“參軍勞苦功高,将來揮師出關之時,可願意随我去洛陽?”
元行落不明就裡,拱手道:“一切聽憑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