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好似透過他看向别處。
元行落沒來由緊張起來,半晌,冷不丁聽對方問道:“你最後一次見到沈星橋,他可曾說些什麼?”
元行落茫然擡首,心口又開始隐隐作痛。他不知成之染為何突然提起沈星橋。即使過去了許多年,一旦聽到那人的名字,恨意仍有如蝕骨。
落日熔金,渭水被染成赤紅,如同熔化的銅汁。成之染注目良久,再次開口道:“他可曾……提起京兆王?”
元行落訝然,搖頭道:“不曾。”
瞥見對方眸中的失落,他有些局促。然而那失落一閃而過,面前的長公主望向東方,暮風帶着水腥氣掀起她戰袍一角,露出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長刀。
洛陽方向的天際線上,那餘晖好似烽火。
成之染轉身之時,神色已恢複如常。她平靜地與元行落告别,與衆人打馬回城。
未央宮前殿,主簿裴子初在此等候多時了。
“殿下,洛陽來信。”
他将信函呈上,成之染問道:“這是第幾封?”
“第十三封,”裴子初聲音低沉,“城中已難以為繼。”
紙箋在案頭展開,熟悉的字迹比往日潦草許多。宗棠齊年近半百,困守孤城,幾近望絕。最後的筆墨力透紙背,有如泣血。
良久,裴子初聽到一聲歎息。
“帶信使進殿。”成之染說道。
華燈初上,人影幢幢,遠道而來的信使衣衫褴褛,臉頰已瘦得脫相。他跪在殿中,哀哀求告。
“是我對不住宗将軍,”上首傳來一道蒼涼的聲音,“再守三十日,我自會給他一個交代。”
成之染提筆為宗棠齊寫了回信,不忍再看那信使的目光。送人離去後,她問裴子初:“北境還沒有音訊?”
裴子初搖了搖頭,猶豫了一番,還是道:“殿下,芮芮虜豈是可靠之人?”
燭火在案頭跳動,映得成之染臉上忽明忽暗。她緘默良久,眸中閃過一絲蕭瑟:“固然不可靠,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便已足夠了。”
日暮風塵多,秦中川路長。宗棠齊收到回信,大抵在心中也會怨她。
河南淮北如此形勢,戰報一日比一日緊急,虎牢關失陷,璧田城搖搖欲墜,胡騎已到了許昌,青兖也飽經蹂躏。
事已至此,她的阿弟仍在金陵閉門不出,遲遲不肯向她求援。
成之染冷笑一聲,手指按上了腰間佩刀。
他甯願輸得一塌塗地,也不肯低頭向她這個阿姊開口。
可她卻終究不能冷眼旁觀。
————
暮春的雨水來得細碎而纏綿。
天色将明未明,長安城外官道上浮起一層薄霧。馬蹄踏過地上的泥窪,濺起一叢叢細碎的水花。背插令旗的信使在雨幕中疾馳,身影被霧氣洇得模糊。
快馬自橫門飛奔入城,馬踏銮鈴之聲回蕩在街巷間,旋即隐沒于隐隐輕雷。
“隴州八百裡加急!”信使滾鞍下馬,踉跄了兩步才站穩,“刺史急報,須即刻面呈長公主!”
成之染披衣立于偏殿沙盤前,目光掠過大漠深處的柔然王庭。殿外傳來匆匆腳步聲,她心中一動,蓦然擡眸。
溫潛止入内禀報:“芮芮虜有消息了。”
雨絲随清風從殿門飄入,隴州信使被宣召進殿,甲胄上的雨水滴落在地磚上,彙成一個個小小的水窪。
他跪呈密信,道:“刺史派小人面禀殿下,芮芮可汗願結盟好,部衆已雲集塞上,旬日之内将揮師南下。”
信是岑汝生親筆所寫,成之染讀罷,唇角微揚,眼底卻無半分笑意:“芮芮虜最是貪利,此番趁虛而入襲擾慕容,未必不會觊觎我河南地。”
信使道:“刺史已沿河屯兵,斷不會給芮芮可乘之機。”
“刺史這一份厚禮,當真是大功一件。”成之染欣然。
身旁徐崇朝也面露喜色,又未免遲疑。待信使退下,他不無憂慮:“若皇帝得知私下與芮芮結盟,隻怕不樂意。”
“難道慕容頌打到江北,他就樂意了?”成之染眸光沉沉,指尖輕輕撫過信箋,道,“他若真在乎江山社稷,就該明白自己别無選擇。”
殿外的雨絲細密如霧,籠罩着整座長安城。
成之染久久立于窗前,指尖仍捏着隴州密信。紙上的墨迹被雨氣洇得微潮,她長舒一口氣,緊繃月餘的肩背終于松懈下來。
雨絲從窗縫飄入,沾濕了她的鬓發。她沒動,隻是閉了閉眼,任由冰涼的雨水滑過臉頰。
窗外的梧桐新葉青翠欲滴,一滴水珠從葉尖墜落,“啪嗒”一聲砸在石階上。
就像心裡懸了許久的石頭,此刻終于落地。
“盯緊慕容頌,”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出鞘的劍,斬開了雨幕沉寂,“一旦渡河,即刻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