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天陰欲雨。
低垂的雲幕壓着宮牆,蒼蒼槐葉沾染了沉甸甸的濕氣,撲簌簌落了滿地。宮人掃了又掃,卻總也掃不幹淨。
成昭遠坐在太極殿的禦座上,望着案頭那道剛剛宣讀完畢的罪己诏。墨迹縱橫,朱印如血,每一筆都刺得他心口悶痛。
“……蓋聞君失其道,則天降災殃;政有所虧,則人罹其禍。曩者鋒镝交加,田疇荒蕪,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之四方。此皆朕無廣運之德,乏照微之仁,明不足以燭幽,武不足以威遠,緻使蒼生塗炭,社稷傾危。……”
下诏罪己是為顧命大臣所迫,诏書上沒有一個字出自他本心。可是他不得不念,念給天下人聽,念給史官記。
尚書令孟元策在階下聒噪不休,明明白白提醒他,今日這诏書将頒告天下。
成昭遠沒有回應,隻是盯着诏書上那句“明不足以燭幽,武不足以威遠”,指尖在案沿按得發白。
秋風從殿外呼嘯而過,吹得殿門吱呀作響。恍惚間,他仿佛聽到洛陽城中的歡呼聲,看到太平長公主站在城牆上,高牙大纛在她身後獵獵飛揚。
他的目光掃過階下百官公卿,見他們伏地叩首,口稱聖明,可那低垂的眉眼間,卻分明藏着譏诮。尤其是那幾個須發花白的老臣,筆直腰背仿佛在無聲宣告,這一場較量,是皇帝輸了。
“退朝。”成昭遠突然揮手,聲音嘶啞得仿佛生了鏽。
他走得極快,素服在風中翻卷如浪,幾乎是小跑着回到正福殿。直到厚重的殿門将所有人隔絕在外,才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
綠瓷茶盞被震倒,新沏的茶水潑在章奏上,墨迹頓時暈染開來,如同一張扭曲的哭臉。
太平長公主從未回京,可她的音訊源源不斷地送到金陵。她驅逐晉主,她收複河曲,她赈濟青兖,她掃滅流寇……
樁樁件件,通通在四方州郡百官公卿交口稱贊中化作紛飛雪片,将他整個人埋進深不見底的冰窟。
“好一個太平長公主!”成昭遠猛地将書案掀翻,章奏嘩啦啦散落一地。
内侍齊刷刷跪伏在地,一時間無人敢動,卻又聽皇帝大喝:“拿酒來!”
他仍在高祖喪期,按規矩應當禁酒。可近來酒戒不知已破了多少回,衆人顧不得許多,趕忙戰戰兢兢地将酒壺呈上。
成昭遠奪過酒壺仰頭痛飲,清亮的酒液順着下颌流進衣領裡,讓他不由得一個戰栗。
烈酒在胸膛炸開,滾滾熱流烘烤得眼眸酸澀。他倏忽想起幼時在私塾,教書先生總喜歡誇贊他那位長姊,如今十餘年過去,他仍是那個追不上她的阿弟。
成昭遠胸口劇烈起伏,兩簇幽火從眼底燒起。他忽而開口:“備馬,朕要出宮。”
内侍不敢違逆,為皇帝換了常服。他近來每每如此,衆人都有些擔心,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朝臣揪住。
皇城建春門外有一處僻靜小院,掩映在幾株老槐樹下,青瓦白牆,不挂匾額,隻在門邊懸了一盞素紗燈籠。
成昭遠勒馬停在側門,獨自推門而入。
院内靜極了,隻聽得見風吹槐葉的沙沙聲。茅齋的門半掩着,隐約可見一道纖瘦側影,正跪坐在蒲團上,縫補手中業已破舊的袍衫。
“陛下今日來得早。”獨孤明月未擡頭,聲音清冷如檐下風鈴。
成昭遠站在門口,忽然覺得胸口那股郁氣散了幾分。他跨入門檻,低聲道:“我心裡不痛快。”
獨孤明月擡眸看他。她早已蓄起長發,仍舊面容素淨,雙眸幽深如古井,看久了仿佛會攝人心魄。
“陛下從前為慕容氏煩擾,如今慕容氏已退,又為何愁眉不展?”
案頭博山爐升起袅袅青煙,成昭遠恍惚間看見煙霧中浮現出長姊的臉。他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我當真不如她麼?”他頹然垂下手臂。
“太平長公主,豈能比得上陛下?”獨孤明月目光如水,讓他有種被看透的錯覺。
成昭遠不由得枯笑:“世人都在說,高祖定天下,長主為前驅。她蕩平四海,朕卻連河南都守不住……”
“可是她永遠做不了皇帝,世俗綱常永遠将她禁锢于此,”獨孤明月放下手中的針線,道,“而陛下,才是真龍天子。”
成昭遠默然良久,緩緩在她對面落座,道:“事已至此,我想知道,往後可還安甯?”
獨孤明月從側旁取出火盆,向盆中投入一根羊骨,又添了一撮香灰。火苗竄起時,她低聲念咒,煙霧缭繞中,羊骨漸漸顯出裂紋。
成昭遠死死盯着那些紋路,追問道:“如何?”
獨孤明月似是輕歎:“金烏折翼,玉兔沉海……”
成昭遠登時變色,聲音竟有些顫抖:“此話怎講?”
獨孤明月擡眸看他,眼底閃過一絲悲憫:“百日内,金陵有血光之災。”
成昭遠赫然起身,卻在下一瞬頹然坐倒,喃喃道:“果然……連上天都要亡我?”
獨孤明月不語,隻是望着火盆在眼前熄滅。
窗外冷不丁滾過一道悶雷,雨點噼裡啪啦地砸落,打在槐葉上,像是千萬人竊竊私語。
成昭遠推窗望着雨幕,沉沉地笑出聲來:“好啊……既然天不容我,我又——”
他未盡的話,旋即湮滅于轟鳴雷暴。
獨孤明月閉上了眼睛,殘餘的火星濺落,在指間輕輕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