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方熾,鴻雁高鳴,久久在邙山之巅回蕩。
成之染登高遠望,耳畔的風聲呼嘯而過,她似乎聽到數年前長安那場大火。涼風如同火舌在袖中鼓蕩,讓她遍體生寒。
徐崇朝上前為她披了件衣裳,那雙鳳目卻眨也不眨,依舊定定地遠眺東方,仿佛要看穿數百裡外的戰事。
“殿下,捷報!”
溫潛止大步登上高岡,雙手呈上軍報時,激動得聲音發抖。
“蘇馀抓到了?”成之染問道。
溫潛止擡頭,難掩興奮道:“那厮負隅頑抗,身中數箭猶自揮刀。斷了他一條腿,才将人抓獲……”
“人活着便好。”成之染接過軍報讀罷,微微勾起了唇角。
溫潛止似乎看到她眸中閃過一絲寒芒,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聽到成之染吩咐道:“帶他來見我。”
數日後,賊首蘇馀被押送到洛陽。
日暮風悲,角聲四起,華燈初上。北宮正殿内,成之染斜倚憑幾,諸将佐如流水般進出禀事。賊首押到時,殿中議論聲戛然而止。
成之染直起身子,見數名甲士押着個鐐铐叮當的男子上前。那人已除去甲胄,破爛的衣衫被血水浸透,已經看不出顔色,堪堪露出腰間一道翻卷的傷口,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往下滴血。
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眼前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斷氣,可偏偏脖頸挺得筆直,仿佛渾身力氣都凝聚于此。
“見了長公主還不跪下!”溫潛止厲喝。
甲兵往蘇馀膝窩一踹,鐐铐嘩啦作響,他踉跄着單膝觸地,卻用另一條腿死死撐住。
成之染這才看清他的臉,劍眉下嵌着一雙幽邃的眸子,是一張極為陌生的面孔。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河南淮北隐匿二十載,勾結胡虜,刺殺梁公,興兵作亂,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
“蘇氏的血脈……”成之染不覺喟然,打量他幾眼,道,“閣下這些年散盡家财招兵買馬,到底是為了什麼?”
“鎮國大将軍……”階下傳來沙啞的笑聲,鐵鍊随動作铮铮作響。
這稱号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成之染。她盯了對方許久,緩緩道:“難為閣下還記得。”
“你身為魏臣,卻傾覆魏朝社稷,親手将魏帝送上絕路……”蘇馀吐出口中血沫,眉眼間滿是譏诮,“如今……你有什麼資格問我為什麼?”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溫潛止離他最近,險些要拔刀出鞘。成之染擡手止住衆人,平靜道:“難道閣下便是大魏的忠臣?”
“忠臣不敢當,”蘇馀猛地前傾,道,“但我從不曾背義負恩!”
成之染不由得冷笑:“你身為宗室,受萬民供養,卻嘯聚山林,為害一方。隻怕不知恩義二字如何寫得!”
“鎮國大将軍!”蘇馀眼底猩紅,幾乎咬牙切齒道,“遭逢家難的不是你,被迫流亡的也不是你。你父親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有何顔面對我指手畫腳!趁早殺了我,否則我要你成家血債血償!”
他面目猙獰如同困獸,嘶啞的聲音更甚于烈火燒灼。成之染一時怔然,忽而想起當年他流亡之時,才不過十七歲而已。
她微微垂眸,直到對方聲嘶力竭地低下了頭顱,才說道:“我不會殺你。”
蘇馀大笑道:“你不殺我……是要我感恩戴德不成!”
成之染不語,揮手向甲兵示意,數人便拖着蘇馀往外走。
“成之染!”蘇馀突然掙紮起來,梗着脖子盯着她,鐵鍊幾乎要被掙斷,“你自以為能決人生死,可是莫忘了——持刀之人,必将死于刀下!”
“好生看管,莫讓他死了。”成之染的聲音輕得像是歎息。
待鐵鍊聲遠去,裴子初立刻上前:“殿下!此賊蠱惑流民作亂,按律當枭首懸于北阙!”
成之染望着殿外夜色漸濃,蘇馀方才那句話在她腦中嗡嗡回響。她眸光微動,道:“備囚車。我要送金陵一份大禮。”
溫潛止不解其意:“殿下這是要……”
成之染似笑非笑,燈影在眉間跳動,神色也難以分明。她說道:“我倒要看看,這把前朝的刀,能不能斬斷當朝的鎖鍊。”
諸将佐摸不着頭腦,但是長公主命令,隻領命便是。待衆人散去,徐崇朝久久立于窗前,目光盯着窗外那株璀璨的桂樹,金桂被吹得簌簌飄落,看樣子,又一場風雨将至。
仆役尚未将地上的殘血擦淨,殿外忽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通傳進殿禀報道:“殿下,金陵來使求見。說是……說是奉尚書令之命前來。”
成之染接過名帖,瞥見“孟贲”二字,指尖微微一頓,道:“宣。”
孟贲是孟元策長子,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在東郡王成雍軍府已有數年。他此行并未着官袍,裲裆沾了些潮氣,在燈下泛着微光。
“臣孟贲,奉家父之命,拜見長公主殿下。”他躬身行禮,聲音低沉如夜風。
成之染并未起身,隻是微微颔首,審視着這位不速之客。
尚書令來使,或許沒什麼奇怪。可來人竟是孟贲,未免有幾分蹊跷。
徐崇朝在側,心中亦捉摸不定,問道:“孟郎君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孟贲直起身,卻不敢擡頭,隻盯着地面道:“家父特派臣來向殿下賀捷。此番擊退胡虜,保我山河無恙,皆賴殿下神威……”
“客套話免了,”成之染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殿下恕罪,實在是金陵……”孟贲不由得噤聲,目光掃向殿中侍立的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