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涼涼,跟室内空調吹出的暖氣很不一樣,仿佛她的手從未受過暖氣的包裹,而是被秋雨浸濕過似的。
她的手背、她的指節、她的指尖,濺落着斑斑點點的顔料,卻不覺得髒,反而讓人覺得像是一幅完整、曼麗的畫。
人體彩繪而已。
裴元序屈身站在江禮然身後,胸膛貼在她肩膀,頭在她臉龐貼得好近。
近到她稍一偏頭,呼吸就拂過江禮然的臉頰,暖暖的、細細的,吹起耳根發起熱來,交疊的手止不住微顫。
呼吸間混着一股淡香,江禮然知道的,裴元序沒噴香水,那香味也不是她的發香,是她身上自帶的氣味。
道不清是什麼香,什麼味。
隻是在心裡,壓出一道紅痕。
竟一時聚焦不到畫布上的内容,裴元序也是。
兩人隻好強裝鎮定,盡力控制自己的手不顫抖,靜靜地在畫布上鋪色。
直到外套與毛衣袖口摩擦,産生的靜電在裴元序手心根部炸開,一股微弱的刺痛穿向五指。
她的手猛地彈開,不再抓住江禮然的手。
裴元序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隻記得剛才一道細小的青白火花閃爍,即刻消失不見,她的眼神便驚訝了半秒,但又很快恢複平靜。
江禮然察覺到她的異樣,轉過身來看她,柔聲問:“怎麼了?”
“好像是靜電。”裴元序語氣平靜。
“痛不痛啊?”江禮然下意識接過她的右手,關切地盯着她手心看。
這句話這個行為,讓裴元序的内心被一股更大的電流擊中,臉頰上蓦然湧起兩片紅潮。
明明剛剛整隻手緊緊貼着時,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的,她這樣想着,趕緊抽回了手。
她捏着手腕,用拇指搓了搓适才靜電的地方,搖搖頭,“沒事,就一點點感覺而已。”
輕飄飄的一句話。
傳到江禮然耳朵裡,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她垂下眼眸,責怪自己:“早知道我就不穿毛衣了……”
聞言,裴元序将耳邊的碎發繞到耳後,朝江禮然露出個明媚的笑容:“沒關系啦!也不是很痛。”
江禮然看向裴元序的臉,見她笑,心情稍微好了些,但不乏有些自責,幹嘛在這種時候穿毛衣啊。
她輕歎一聲,又低下眸子。
見她心情尚有些低落,裴元序開始轉移話題:“禮然,你教我彈貝斯吧!”
她不隻是為了轉移江禮然的注意力,更多是故意的,為了她的私心。
她想追随她,了解她的愛好,做實“狂熱粉絲”這個稱号。
所以才會在先前就跟江禮然說,帶上你的貝斯。
這話題轉移得十分有用,江禮然的心情突然回轉,她沒想到裴元序居然會萌生對貝斯的興趣。
這算是互相交換彼此的愛好嗎?
于是她笑着點頭:“好啊,我教你。”
兩人坐到沙發上,江禮然将邊上的貝斯交給裴元序,背帶穿過裴元序的手臂,江禮然幫她調整着貝斯在她大腿上的角度。
裴元序順手抱住貝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貝斯弦,不由得驚訝道:“貝斯弦好粗啊……”
像鋼筋。
江禮然撓了撓頭,遞給她一個貝斯撥片:“用這個彈吧,不然手會很痛。”
裴元序雙手一把護住琴頸,一個勁地搖頭,口氣堅決:“不要,我要學和你的一樣的!”
江禮然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無奈笑道:“那好吧,你輕輕地彈,不需要太大聲的。”
裴元序了解地點頭。
而後江禮然坐到她旁邊,見她十指上換了款式的新美甲,才忽地提醒:“對了,你得剪一下指甲。”
“啊?”裴元序想到了些歪事,重複一遍,“剪指甲?”
“呃……”江禮然自然也意識到了,尴尬地輕聲解釋,“那個,你的指甲太長了,不好彈。”
裴元序再次點頭,想起身去抽屜裡找指甲刀套裝,不料江禮然先一步攔住了她。
“你坐着,我去幫你拿,在哪?”
她是怕她背着貝斯不方便,又要放下,剪完又要背上。
“靠牆的那個抽屜裡,最左邊。”裴元序手指指了個方向。
“好。”
找完指甲刀套裝,裴元序剪掉了前些天剛做的美甲,接着将它細細打磨到江禮然所說的最适宜的長度。
準備工作完畢,江禮然先是詳細跟她介紹四根弦的名稱,然後從琴枕處數下貝斯品位,一一道給她聽,教她握琴的姿勢和指法,最後教她如何爬格子、如何看樂譜。
裴元序似乎都聽懂了,氣勢雄昂地提議要彈一首,江禮然震驚得往後仰,望着裴元序,難道她是天才?
江禮然立馬掏出手機,打開節拍器,随後點開一張四線譜,用ipad架放上給裴元序看。
裴元序自信滿滿地把手搭上貝斯,瞧着手機裡的樂譜,随即驕傲地颔首,仿佛下一秒将會驚爆全場。
雖然聽衆隻有江禮然一個人。
裴元序标準地彈起第一個音,可之後就開始手忙腳亂,分不清樂譜上對應的弦與品位。
看着她在貝斯弦間忙碌的手,江禮然苦笑,看來是我想多了……
反反複複嘗試多次,裴元序始終不能彈好,甚至彈奏的過程當中,她連第幾品位都數不清。
最終她放棄了,低着腦袋歎氣,氣餒地說:“貝斯還是太難了……”
江禮然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嗓音溫柔:“沒關系的,你是初學者,很正常的,我們慢慢來。”
喪氣的感覺不是很好,裴元序小聲地“嗯”一聲,旋即擡起頭看江禮然,“禮然,你真的好厲害啊!這麼難的東西都能學會。”
她的口吻跟粉絲也沒兩樣,是藏着比心與星星的、傾慕的贊歎。
江禮然赧然地撓撓頭:“沒有啦,我學了很久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的啊?”裴元序好奇。
這問題江禮然從未深究過,擡起眸子回憶了會,半晌才回答:“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
用的“大概”,她這一生學的樂器太雜,她也不确定。
“這麼小就開始學?!”裴元序猛然瞪大雙眼,眼裡輝閃着興奮的光芒,照在江禮然身上。
她對江禮然的崇拜又加深了些。
江禮然呆呆地點點頭,不懂裴元序為什麼這麼震驚,畢竟在這個圈子裡,從小就學彈琴的人不在少數。
但聽聞這些的裴元序,更想抓緊跟上江禮然的步伐了,她趕緊把手放在貝斯上,從最基礎的爬格子訓練練習。
一弦食指、中指互換彈四次,拇指從拾音器下滑換到一弦上抵住,二弦彈四次,拇指繼續下滑到二弦,三弦彈四次……以此類推。
半個小時後,裴元序停了下來,蹙着眉,委屈地看向江禮然:“手好痛……”
她感覺,指腹都在發麻,被琴弦燙起泡了似的。
“那就先不要彈了,我們聊會天吧。”江禮然溫和地道,将貝斯背帶從裴元序身上繞開,拿過她腿上的貝斯,裝進了琴包裡。
拉上拉鍊,等江禮然轉過身來,裴元序一把抓住她的雙手,輕輕摩挲着她的指腹。
裴元序心頭一怔,那裡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誕生出一個個貝斯手特有的繭。
但指腹到指甲遊離線的部位,明顯比手指的其他地方更硬。
那是常年練習貝斯的勳章,學習時間短或是偷懶的人,是沒有的。
頂多會生繭。
嬌嫩的肌膚與那處堅硬厮磨,裴元序心疼得蹙緊眉頭,緊盯着江禮然的雙眼生出前所未有的悲憫。
“禮然,很痛吧……學貝斯一定很辛苦。”
江禮然愣在原地,以前身邊的人都對此習以為常,除了父母,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别人關心起自己的手。
刹那間,一股從天然溫泉裡汲取的暖流向她襲來,在她身體裡裹了個鋪天蓋地。
“你彈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勞逸結合,不要把手彈壞了。”
裴元序看着江禮然雙手的指尖,幾乎是愛惜地摸着,恍若要将所有溫暖和力量通過撫摸,傳遞至她體内。
江禮然看着她的動作,想起自己初學琴時指尖起血泡,用針挑開滲血的皮膚,獨自照顧自己的那個夜晚。
之後怎麼樣了?江禮然記不清。
隻記得曾經重複過無數次,傷口還未痊愈就再次進行新一輪的練習,直到生出一層盔甲,覆蓋掉了一切疼痛。
江禮然唇邊的笑容漸盛,抽離開對方握着的手,帶着俏皮說:“我知道的,手對一個貝斯手可是很重要的。”
裴元序安心了,仰起頭,欣慰地看着江禮然:“那就好。”
江禮然光光站在原地,不知說些什麼。
突如其來的關心早就讓她從剛才就開始心跳加快,或者說,她的心跳自來到裴元序家中時,就從未放慢過速度。
樓上窗外的雨逐漸下大,大顆雨滴穿透地層,順進地下室畫室裡,伴随着空氣中不易察覺的愛意,一點一點,滲入江禮然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