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攸甯！”傅文賢見到來人，趕緊上前，“我是在督軍署放了把火，趁亂将人帶出來，隻怕你大哥已經知道，正追過來，我們得馬上出發。”
攸甯望着越來越近的薛槐，想要開口，嗓子卻像是被人掐住，隻用力點頭。
傅文賢朝手下招手：“快！”
攸甯站在原地，一錯不錯望着越來越近的薛槐。
對方原本垂着頭，這會兒才後知後覺擡起來，朝她看過來。
“攸……甯……”
攸甯張了張嘴想回應他，可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大漢繼續拖着薛槐往船上走，卻在從攸甯身邊擦過時，忽然被他掙脫。
薛槐撲通一聲栽倒在攸甯跟前。
攸甯吓得趕緊蹲下身去扶：“薛槐，你怎麼樣？”
薛槐緊緊抓住她的一隻手，虛弱道：“你……跟我走。”
攸甯聞言，心頭猛得一震，原本清醒的腦子，也不由得變得有些亂。
如果不是發生這件事，兩人确實是要一起離開金陵去北京。
可如今……
别說父親還重傷住院，她不可能一走了之，就說薛槐此行又是要去投奔他舅舅，她這個姓霍的小姐，怎可能一同前往？
薛槐仿佛知道她的擔憂：“我不回四川，我們先去武漢。”
有那麼一刹那，攸甯确實因為他的話動搖了。
但她很快就清醒過來，如果不去四川，沒有舅舅的庇護，大哥必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他們，她們不可能過上安甯日子。
登上船的傅文賢已經開始催促：“攸甯，快點！你大哥追過來，就來不及了。”
攸甯心亂如麻，原本是想最後抱一抱身前的人，可手擡在半空，還是放下。
“你走吧!”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淡。
“攸甯……”薛槐依舊攥着她一隻手，“你跟我走。”
攸甯咬咬牙，蓦地站起身，冷聲道：“薛槐，我今晚救你，是因為我爹對不起你們薛家，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
“攸甯……”
薛槐擡頭，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望向她。
夜色太深，彼此隻能看到對方輪廓，看不清眼神。
攸甯繼續道：“你不投奔你舅舅，便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要我跟你走？你全身上下不過幾個大洋，拿什麼養活我？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為了你放棄我霍六小姐的好日子？”
說罷，朝身後兩個大漢道：“你們趕緊帶他上船。”
兩人從善如流上前，一人拽住薛槐一邊臂膀。
偏偏薛槐依舊緊緊攥着她的手腕，無論如何都不松開，口中喃喃，已然帶上了哭腔：“跟我走！”
攸甯心中大恸，卻還是要硬着心腸冷喝道：“你放開！”
薛槐始終不放，而兩個大漢也不敢太用力拖拽。
傅文賢催促的聲音再次響起。
攸甯心下一橫，幹脆彎身在薛槐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終于讓對方松了手。
兩個大漢這才将人從地上架起來，朝船上飛快跑去。
攸甯攥緊拳頭，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跟上去。
她默默望着那道虛弱無力的身影，被拖上船甲闆，又沒入黑漆漆的船艙。
貨船迅速啟動，緩緩駛離岸邊。
傅文賢站在船頭，在夜色中與她揮手：“攸甯，後會有期！”
攸甯沒有回應，隻呆愣愣望着那船在黑夜中越行越遠。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好好與薛槐道别。
卻不曾想，這場離别會如此殘忍不堪。
“攸甯，你别太難過，人活着比什麼都重要。”林蒼走過來幹巴巴安慰道。
攸甯搖搖頭，擡手擦了擦眼睛，卻發覺是幹的。
她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輕笑道：“是啊，人活着最重要。”
*
一個月後，暮色四合。
霍家的餐桌上，攸甯剛喝了一口湯，忽然感覺一陣惡心湧上來。她連忙放下碗筷，跑出去嘔吐。
“怎麼了？攸甯。”霍太太忙跟出來看情況。
攸甯搖搖頭：“我沒事，可能是昨天吃了涼的，肚子有點不舒服，你們吃吧，我先回屋休息了。”
“行，那你好好休息。”
餐桌上的宗西，看着門外離去的身影，一雙褐眸微微眯起。
上個月傅文賢放火燒督軍署救走薛槐，定然有其他人的幫忙，至于是誰，他心中一清二楚，但他為了讓霍家早日恢複甯靜，沒去遷怒。
霍家确實平靜下來，父親也順利出了院在家中休養。
可攸甯卻對他明顯生分冷淡起來。
他草草扒完碗裡的飯，放下碗筷，朝桌上人道：“你們慢慢吃，我去看看攸甯！”
這邊回到房内的攸甯，原本沉靜了一個月的心髒，忽然砰砰跳起來。
她翻了下桌上的月曆，才蓦地響起，自己這個月的小日子沒有來。
“攸甯！”宗西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攸甯拿着月曆的手一抖，半晌才反應過來，道：“有事嗎？大哥。”
“你不是不舒服麼？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麼事。”
“攸甯，你是要和大哥生分了嗎？”
攸甯放下月曆，深呼吸一口氣，走到門邊開門。
“大哥，我真沒事！”
宗西望着面前的女孩，不過一月有餘，好像換了人一樣，曾經的天真無邪在臉上消失殆盡，反倒多了幾分成熟沉穩的韻味。
他柔聲道：“你是不是在怪大哥？”
攸甯一愣，露出一個微笑：“怎麼會？”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惡心湧上來，她趕緊越過對方，趴在門外的花壇幹嘔了幾下。
宗西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臉色大變。
他邁步走上來，一把抓住攸甯的手臂，冷聲道：“攸甯，你和薛槐睡過了？”
他這話實在直白，攸甯面上血色全無，支支吾吾，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宗西隻覺得腦子嗡鳴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一下，胸口瞬間被一股無名怒火占據，他沒了理智，口不擇言道：“你真是不知廉恥！我現在就帶你去醫院，這孽種絕不能留！”
攸甯忽然反應過來，用力将對方推開。
“我不用你管！”
宗西怒道：“我是你大哥，我不管你誰管？”
說着又上前拽住她的手，用力将人往外拖。
翠兒聽到動靜，跑過來驚呼道：“大公子，你這是作何？”
攸甯掙紮大叫：“你放開我！”
然而他的力氣，與宗西比起來，不過是蚍蜉撼大樹，就連幫忙的翠兒，也被一把推開。
拖拖拽拽到月門，攸甯伸手緊緊拉住門牆，哭喊道：“我不去醫院！”
“大哥，你幹什麼？！”
允南的聲音，驟然在夜色中響起，下一刻，便沖上來将宗西用力推開。
得了自由的攸甯，趕緊躲在他身後：“三哥，救我!”
允南臉上也有了怒氣：“大哥，攸甯做了什麼？竟讓你對她動粗？!”
宗西臉色鐵青，望着他身後的攸甯，胸口劇烈起伏：“他不知廉恥，懷了那姓薛的孽種！”
允南也是一愣，轉頭看了眼妹妹，見對方那臉色，便知是真。
他暗暗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地開口：“大哥，你這話就有點嚴重了，如今已經是民國，男歡女愛再正常不過，攸甯和薛槐當時已經談婚論嫁，就算越了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至于孩子，有了就生下來，我們霍家又不是養不起。”
宗西更是勃然大怒：“生下一個從小就沒爹的孽種！霍允南，你是在跟我說笑嗎？”
允南聞言，忽然譏诮一笑，意有所指道：“怎麼？沒爹就是孽種了？那這世上孽種可多得去了!”
宗西蓦地一怔。
允南又一字一句道：“大哥，當初你和二哥被困火場，爹選擇先救了你，二哥最終葬身火海。就注定了你這輩子隻能是霍家的兒子，是我和攸甯的親大哥！希望你做任何事，都是以攸甯大哥這個身份出發。”
宗西踉跄着退後一步，所有怒罵斥責都被堵在喉嚨間。
允南扯了下嘴角，不再看他，拉着攸甯道：“走攸甯，我們回房。三哥明天回上海，你跟我一起去。”
攸甯點頭。
“别怕，無論你做什麼選擇，三哥都雙手雙腳支持。”
“謝謝三哥。”
*
翌日。
火車站，攸甯和允南來到訂好的車廂。
霍三公子為了讓妹妹舒服，包下了這一節一等座車廂。
“攸甯，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攸甯搖頭：“挺好的。”
說着，擡眼看向窗外，那裡站着來送行的好友湘靈。
她擡手朝對方揮了揮手。
對方見狀，也趕緊踮腳揮手回應。
片刻後，一聲汽笛響起，火車在哐哐聲中慢慢駛離。
月台上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不見。
漸行漸遠的還有這座金陵城。
以及霍六小姐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年歲月。
*
宗西趕來時，看到的便是已經遠去的列車。然後目光落在月台上一道留着短發的背影。
他心上一喜，疾步上前，拉住對方手臂：“攸甯，你沒走？你跟大哥回家，大哥什麼都依你。”
“霍……霍大哥。”湘靈轉頭，錯愕地看向對方，“我是湘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