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鵬程回憶起自己第一次到這兒來的情形眉目舒展,語氣也帶上三分愉悅。
他們那群人在京城待久了,又是那樣的出身,用句笑談來形容就是渾身上下由内及外都被算計腌透了味。何曾見過這般淳樸好客的村民?更何況又是在那種境地下。
讨口熱水,村民們卻沖泡了茶葉送上來,怕他們嫌棄,又因為村子裡實在沒有未用的器具,便砍了嫩竹作杯。腹中饑餓,當即就有上了年紀的大娘捧出了瓜果充饑,邊遞過來邊安慰說是茶飯一會兒就好。
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不曾認出他們幾人的衣着才不曾心生畏懼,但若是做戲,卻絕瞞不過他們這些人的眼睛。
心情暢快之下,他們覺得這裡的景好、人好、睡得好、吃的也好,幾要流連忘返。
到最後離開時,隻不過給了幾錠銀子,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但村民們卻感恩戴德,收錢的手都是哆嗦着的,為防他們再次迷路,更是派了四五個青壯,穿着草鞋一路步行護送他們離山。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本該按計劃一路南下,遊遍大好河山,怎奈不過半年,邊關戰事忽起,家族怕外面生亂,急召他們回京,因為玩得不盡興,歸途時免不了又到村子裡盤桓幾日。
村民态度一如初見,這讓他們欣喜的同時,也真的上了心。後來的幾年,戰火紛飛,他們欲想離京南下再沒了當初的方便,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中。
唯獨安樂縣距京城不過數百裡,馬快的話不過一兩天的路程。他們實在心癢難耐,受不了京城的憋悶時,又會到這裡小住,就連他被逐出家門之後也不曾停止。粗粗一算,怕是不下十來次了,直到他任職安樂縣令一職後……
聽了他這番話,又見他似乎陷入沉思,宋君謙微微提高了音量,一挑眉:“如此看來你和這個村子頗為有緣,可算是一段佳話了。”
見慣了這群身份顯貴的世家子弟,也難怪村民們處變不驚,見他們時也并無瑟縮之意。
範鵬程聽他這麼說,一開始很是高興,臉上還露出了三分自得之色,可随後就面容發苦,歎了一聲:“可惜了,自從我就任安樂縣令一職以來,他們就再未踏足過了。”
世家子弟出手闊綽,向來恥于讨價還價,對于自己喜好的東西從來都不吝惜金錢。有時候随手賞賜的一點東西,就夠平頭百姓好好生活幾年。
這幫财神爺不來了,村子就又回到了以往的自給自足,再無外财。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厚着臉皮把甯王這一行人忽悠過來啊。
“哦?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變故倒也談不上。說起此事,我心中實在複雜,今日就說出來,也請王爺幫忙評評理!您也知道世家出身的大多都有些怪毛病,吃穿用度未必要多麼金貴奢靡,但一定要與衆不同。與我同遊的這群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古樸自然。”
“從前這個村子貧窮,雖說氣候宜人、物産也豐,自給自足下倒也活得下去,但真要蓋間瓦屋,扯塊布匹卻不容易。山路崎岖,樹林高密,有些物産難以運輸出去,田裡産的東西又不值錢,至多隻能換些油鹽日用。因而我們第一次來時,他們的吃穿住行都要向山上伸手,普通百姓也沒有那個精緻過活的心思,可不就契合了一個古樸自然?”
“此地四季如春,少有寒冷之時,偏偏雨水充足,濕氣也大,普通的茅草土坯房住不上幾年就要坍塌。因而早有能工巧匠巧借綠竹作為建房的原料,建出來的房子雖然簡陋,卻也别有韻味。住進去竹香數月不散,清幽涼爽。您也知道,當世推崇竹子的品性,這麼一間竹屋可不就建在了我們這些世家子弟的心坎兒裡?”
可他們在這裡遊玩能住多長時間?真正長時間住的人才知道竹屋總是處處漏風、濕氣也重。又有火災隐患,住的時間長了滋生蟲蟻,房屋也會朽爛,真論舒适,哪裡比得上瓦房?
“我就任縣令之後也曾數次來到此地,那時村民手上也都有了些閑錢,見我到來興高采烈地打招呼說他們要一起建屋,留作祖産傳給子孫。山路難行啊,人畜尚且勉強,拉送磚瓦的車馬卻決計進不來。村民們舍不得雇力工,又一心要建屋子,青壯們一背簍一背簍的将材料背進村,其餘人則個個上山用刀将路上的樹枝雜草清理幹淨,盡力讓路好走一些……據他們所說,足足花費了三四個月才将所有的材料備齊,不知流了多少血汗!可等到這百十棟瓦房建好,應我之邀前來的世家子們卻大發雷霆……”
範鵬程歎了口氣,苦笑着搖頭:
“他們嫌磚瓦房庸俗,嫌百姓們盡力整治出來的好飯菜油膩難以入口,嫌棄專門拜師回來炒制的野茶滋味平平淪為尋常,嫌整個村子不複之前的自然野趣,嫌棄這裡的村民目光不如之前的懵懂……其實我能夠理解。以我們的家世,什麼樣的高樓大屋沒住過,什麼樣的珍馐美食沒嘗過?什麼樣的奉承沒聽過?他們嫌棄村子與以前不同,壞了遊玩的興緻也是正常的。當時的村民一個個都吓壞了,惶惶不語,聽了這些話後更是昏了頭似的向我詢問,是不是要将村子恢複到之前的樣子,但我沒允許!”
這裡本就是村民的村子,是他們世代生存的家園,本就應該以他們為主,怎可舍本逐末?
“隻是可惜了自此後村子再沒有那般出手闊綽的遊客,也少了這一樁外财了。”
“範大人此舉并無不妥之處。正如商賈之輩多有富可敵國者,然而國之基石還是在于務農。此村落雖少了大富大貴的機會。但有堅固的房屋傳于子孫後代,有肥沃的良田供給一日三餐,有青山、有碧水、有綠樹、有紅花。你說這裡四季溫暖,想來是春來百花齊放,夏日瓜果飄香。秋日定然是豐收在望,冬來仍有枝頭綠意暖人心胸。這般景色,如何不美?”
“王爺說得是!我自幼未曾吃過苦,所以向往鄉村田野,因為住的是雕欄畫棟、亭台樓閣,所以覺得草屋竹樓甚是野趣自然;因為穿遍了绫羅綢緞,所以覺得村民身上的粗布麻衣也能裹身;因為吃慣了山珍海味,所以覺得農家的飯菜、山上的野味簡單調和一下竟也十分清新美味。身為過路客,我甚至有段時間也是期望着這個村莊永遠不改本色的。可等到我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等到我真的貼近他們的生活,我才知道什麼自然什麼風雅都是放屁!老百姓要的是吃飽穿暖!既然上天賜予他們村落如此美景,讓他們能改善生活,又憑什麼要她們還固守着原來的生活?”
磚瓦房就是比竹樓草屋結實保暖,棉衣穿在身上就是舒适親膚,時不時的油葷就是比粗茶淡飯養人!還有用心炒制的茶葉,精心打磨過的各式竹子制品就應該大大方方的拿出來掙錢!
說破天去,也是這樣的道理!
“所以,你今日帶我們前來,也是為了替他們謀一條前路?”
“正是如此,請問王爺,此處景色如何?”
“甚是優美。”
“村落壞境如何?”
“整齊潔淨。”
“鄉村飯菜如何?”
“調味簡單卻不失本味,不錯。”
“那泡茶用的竹杯、沖泡的野茶呢?”
“杯子有趣,野茶味濃”
“哈哈哈,那麼說來,永安村做不做得過路客的生意?”
“自然是做得的,隻可惜村子隐于深山之中,路途難行,怕是鮮有人願意前來啊。”
“正是如此,下官才需要借王爺和公主的名聲一用啊!”
甯王護送公主和親一事舉世皆知。他們一行剛剛靠近安樂縣就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入縣城休整後,他們的一言一行都牽動着無數人的心神。
今日他将王爺公主帶來永安村一遊,明日縣裡就會有不少人要到村裡見識見識。縱然熱度隻是一時的,山路又實在難走,吸引不了多少人前來遊玩,可村子裡的野茶、竹制品可以走出去啊。
往小了說,隻要他廣而告之,皇親貴族交口稱贊的物品自然讓人趨之若鹜,定是不愁銷量。往大了說,若是名聲傳出去,能夠借得這股風勢,把這些東西賣到别的地方也為未可知。商人重利,隻要有利可圖,自然而然就會在安樂縣停留采購,長此以往商貿往來越發繁榮,對整個縣城也是大有裨益啊!
有這般大好前景在前面吊着,他就是豁出這張臉面又有何妨?
“你這……”似是被他的理直氣壯怔住了,宋君謙竟然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有心拿個架子逗逗範鵬程,可回想起方才村民的淳樸笑容還有桌上的那一席好菜,心裡暗歎:果然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沒想到他堂堂甯王吃了頓飯竟要賠出去一頓吆喝。也罷,他心裡既是打定主意幫上一幫,也就不再拖泥帶水,隻是面對範鵬程,他還是忍不住出言刺一刺。
“果然還是官場磨砺人,如今的範大人這張臉皮當真是錘擂不動、尖刺不破,令人側目啊!”
範鵬程聽了這話,知道甯王的言下之意已是默認,心頭大喜,也顧不得他話語中的挖苦諷刺,隻咧着一張嘴傻笑。
這模樣實在辣眼睛,宋君謙見此面上表情十分難以形容,最終還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我雖已應承此事,但如何運作還需要從長計議,眼下時間尚早,不如去村長家,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好好商讨一番。”
範鵬程自然是連聲答應。
等他們二人走回村長家,将宋妍一行人聚齊了,從頭至尾的說了一遍。果然沒有任何人有異議。
平安、明法都是苦出身,長風、奉劍也不是沒吃過苦。宋妍倒算是錦衣玉食的養大,但她心腸最軟,被範鵬程三言兩語添油加醋這麼一說,當即就拍着胸脯保證,她的名号盡管拿去用。這般爽快,倒令宋君謙啞然失笑。
既然大家意見都達成了一緻,接下來的事自然就簡單多了,等範鵬程把自己的計劃粗略的說了一遍,那一環接一環的想法當真是讓人瞠目結舌,就連最是處變不驚的林文辛也暗自咋舌,宋君謙聽完後更是直直的愣住了一段時間,然後才盯着範鵬程的眼睛:
“範大人如此才華,區區安樂縣實在是委屈你了,我看就是戶部的尚書、侍郎,你也是當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