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侍衛的吃飯自然不會多精細,三兩口吃完後就随侍在一旁等候主子的吩咐,宋君謙又等了片刻,約莫估計侍女也用餐完畢,這才一擺手,一行人晃晃悠悠的去往前面的村莊。
丁家村,一個在縣城内勉強稱得上富裕的大村,蓋因他們村裡祖上曾經出過一個七品的縣官,雖說如今的後人不怎麼成器,到底還是憑着祖産過得不錯,連帶着整個村子也都能混個溫飽。尤其是村子内那一棟棟闊氣的青磚瓦房,更不知招來多少豔羨,村子裡的人走出去脊背都比别人挺三分。
但條件再好,畢竟還是莊戶人家,眼界終究擺在那兒,先前來探路的那隊人出手就已是不凡,再加上言辭中的透露出來的意味,早就讓村長心中惴惴不安,隻顧着點頭,哪敢說一個不字?而後更是再三叮咛村中有那性子奸猾的人家,萬萬不可沖撞了貴客,要是真出了個意外,賞賜什麼的還罷了,怕不是要引起滔天大禍!
此刻他看見宋君謙一行人的排場,更是畏懼得手抖有些發顫,強撐着身子招呼了一聲,立馬哆嗦着吩咐自家兒子趕忙找幾個年輕力壯的把村裡的二流子們堵在家門口,務必不要放出來!這架勢,這幫貴客的身份怕是通了天了!
宋君謙沒在意村民們的舉止,于他而言,此處隻是暫留,等宋妍沐浴完畢就會離開,況且有探路的侍衛在前,現下他們這群人腰間又是挎着家夥事兒,約莫着這些村民對他們也是懼怕着的,實在沒必要故作親和,還是早早離開為好。
不過,公主沐浴的準備之事實在繁瑣,他一介男子也實在幫不了什麼忙,留在原地反而礙手礙腳,因而他和平安知會了一聲,便慢悠悠尋了個陰涼處發呆,他此刻也顧不上什麼形象不形象,隻略微用衣袖掃了掃,就席地坐了下來。
雖說早已過了午時,太陽卻還毒辣的狠,好在他躲在樹下,偶有一陣河風吹來,加之手上的折扇不停,倒也不算難熬,隻是覺得樹梢的蟬鳴實在是惱人,叫的人心煩。
宋君謙搖着扇子,目光望向田野,心神有些放空,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方才在茶攤的那番話還是讓他心緒有了起伏,一時難以平靜。他不自覺的回想起兩位皇兄當時通紅的眼眶、無奈的歎息。還有,血……當着百官的面金殿碎首濺了自己一身的紅白之物,史揚自戕蘸着鮮血留下的滿壁鮮紅,以及……以及得知了朝廷的做法,又哭又笑,在他的面前揮刀斷臂,不僅血灑黃土,直到被人拖下去治療,仍然死死盯着自己的那雙血紅的眼睛……
宋君謙喉間發出了一聲類似哽咽的哀鳴,用手捂住了眼睛,生怕被旁人察覺他此刻的失态,可偏偏此刻耳邊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沒有擡頭,也沒有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本以為自己這個姿勢,來人會識趣離開,可那人卻似乎有些猶豫,徘徊了一會兒後竟然挨着他坐了下來。
林文辛從方才就發現宋君謙情緒有些不對,雖說他極力掩飾,但眉宇間的郁氣卻還是能讓人探得一二,在車上也是一言不發,神色恹恹。好容易到了村子裡将公主安置好,更是一個人走到了别處。她原本是想當做沒看見,好讓這人安靜的待一會兒,平複平複心情,可剛剛遠遠一瞥,見他伸手捂住了眼睛,神色似乎不對,心裡頓時就是一揪,腳下不自覺的就往這邊走。
唉!
林文辛歎了一口氣,她剛才鬼使神差的走過來,倒是看清了這人情緒确實不對,可現下這個情況她也說不出什麼安慰人的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陪着坐一會
“将軍?”
宋君謙見她久久不發一言,卻又不願離去,心裡也有些無奈,隻好先行出聲。
而林文辛也好似被他這一聲堪堪叫回神,先是與他四目相對,而後又微微偏頭,别開了眼。
“王爺似乎心情不佳,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果然是武将的作風,一出口就是直搗要害,毫不委婉。宋君謙被她直白的話問得一愣,随後苦笑了一聲: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偏偏對林文辛,他私心裡是不想有什麼隐瞞的。
“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被平安說得那番話勾起了一些回憶,心裡有些感傷罷了。”
他原以為過去了這麼多年,自己已經看透了世情,知道了這滿朝公卿究竟是個什麼德行,也接受了那位是一個不仁不義無德無才的君父,更是已經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有了清晰的認知,此後權當做是個聾啞之人,再不問這些政事,可誰知……
誰知,平安的一番話,竟又讓他心潮難以平靜。
林文辛聽了他這番話有些啞然,按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她應該勸慰宋君謙不要再放在心上,可她在邊關那麼多年,真真切切經受過挨凍受餓的日子,再加上還有鄭老将軍……她這勸說的話堵在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不知過了多久,才提了一句不相幹的問題。
“這件事,鄭伯伯知道嗎?”
宋君謙被她問得一愣,随後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靖遠侯。
“鄭老侯爺……應該是知道的吧。”
這件事發生後,他不願回想,現在也記不得當時靖遠侯是什麼情況了,但在京城裡當官的都不是傻子,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想必老侯爺是知道内情的。
“知道啊……”林文辛點了點頭,像是歎了一聲又像是自言自語:“也對,鄭元成将軍可是他未出五服的堂兄弟啊。”
宋君謙悚然一驚,急忙擡眼去看她的表情,卻見她将臉扭向了一邊。
“呵,”宋君謙苦笑一聲,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也從不曾想過自己會困守在甯王府,多年不問世事。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我連宋承源的面都不能見,一看到他就覺得惡心,如果不是因為母妃……我早就遠離朝堂做一個遊曆四方的行腳僧了。”
隻可惜他在這個位置上,總要受到種種牽制,若自己當真惱怒了宋承源,母妃的日子隻會更加難過。她一人身在那吃人的後宮裡自己又怎麼放心的下?
更何況,她與皇後娘娘的血緣關系是割舍不開的,當時正值奪嫡之争愈演愈烈,縱然她無心前朝之事,隻怕也會被波及到……
說起來,其實他們都算承了大皇兄的人情,若非他站出來成為一個豎着的靶子,以宋承源的心胸和手段,無論是太子還是自己隻怕日子都不會這麼好過。
隻是,實在是為難了大皇兄。
“王爺,”林文辛被他的話說得一怔,趕忙轉過頭來确認,可當看到他滿目的認真時,她心裡也有些複雜:她倒是不知道,堂堂甯王性格如此正直,如此性子倒真的不适合在朝堂裡打滾,“您這……”
宋君謙見她眉毛都擰在了一起,面露糾結,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心裡也有數,灑脫一笑:“我這個性子是改不回來了,不然也不至于在京城内深居簡出,對于朝堂上的那些糟心事從來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權當自己不知道,除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很少與文武百官們起沖突。”
這話說得,林文辛有些啞然,不自覺的就回憶起了當初甯王殿下在朝堂還有酒宴上舌戰群儒的英姿,聯想到當時那些官員堪稱姹紫嫣紅的臉色,她蓦然有些想笑,暗自運了一口氣,這才堪堪将笑意掩下。
宋君謙看着她眉目間鮮活的笑意,心情也好了一些,連說話的聲音都輕快了幾分:“那幾次還不是因為那幫人說話做事實在偏頗。”要是自己當真有權勢,那件事都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無論如何,王爺的仗義執言我一直記在心中。”
因而哪怕京城有再多的傳聞,說甯王此人不學無術、滿腹草包,她也從未更改過看法。如今相處下來,更是發現這人赤子心性,是皇室中難得的赤誠君子,他之前的種種避讓不過是不願同流合污罷了。
隻可惜,可惜這樣的人實在不适合盛京那樣的龍潭虎穴……
林文辛想得入神,竟不自覺産生了對眼前人的幾分憐惜,甚至有了就這樣與這人遠離紛争、尋一個山清水秀之處隐居的沖動。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的時候,當真是如遭雷劈,趕忙搖了搖頭,揮去這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們兩人的身份在那兒,有些事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更何況,盛京城都還有着他們在乎的人啊。
“林将軍?林将軍?”
“啊?哦,我方才有些走神了”林文辛被他一叫這才回神,連忙揚起了一個笑容示意自己無事,隻是心頭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和怅然。
宋君謙見她不願細說也不勉強,他看了看前方大片的田地也有些出神,此刻早已過了割麥的季節,現下太陽正毒,也沒有農人在地裡忙活,可放眼望去,田地都被整治的規規整整,莫說麥稈,就是雜草都被除的幹幹淨淨,有的更是已經将泥土翻過來曝曬。
他雖不精通農事,卻也知道這是為了用陽光殺蟲,再過段時間,莊戶人家怕是又要開始下一季的耕種了,也不知道接下來這一季種的是麥是稻?也不知道今年年成可好,收成可豐、糧價可貴?也不知道如今賦稅幾何,一年到頭忙下來,家裡可能吃飽穿暖?
莊戶人家不比别的,一年到頭的吃穿嚼用都要靠着田地去掙,他跟随師父遊曆時曾經見過不少為了多種些口糧将田地裡的肥力耗費殆盡,上好的良田變成貧瘠沙土的例子,雖然同情卻也無能為力。總不能勸說百姓們少種一季糧,讓土地休養生息吧?要真是那樣大言不慚,莫說百姓不允,便是允了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隻可惜如今朝堂諸公光顧着争權奪利,願意為民做事的人拿棒子都掃不到幾個,隻要他們糧食不缺、俸祿照常,才不會管底下的人過得怎樣呢!
他越想心裡越窩火,他雖然不常出來走動,卻也對京城裡有些人家的做派略有耳聞,不論其他,單單就吃食上面,每日裡就不知道要浪費掉多少,再加上皇宮内那位作風奢靡,最是講究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宋君謙搖了搖頭,不自覺的回想起當初自己變賣家産,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才勉強為邊關戰士們搜羅起來的糧草,要不是有大皇兄和太子的暗中點撥,隻怕要硬着頭皮忍受那些囤糧居奇的世家大族們獅子大張口了,甚至還要被人從中作梗,事情絕不會那般順利!
想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當初大皇兄一心避嫌,從不願意插手朝政之事,任憑宋承源幾次明裡暗裡的示意,卻甯可裝癡賣呆也不願意與太子相争,可糧饷一事發生後他卻毅然走向台前,成了宋承源手中平衡太子實力的活靶子……
雖然沒有明說,但這些年皇兄雖然明面上與太子殿下争得厲害,卻從未真正下過死手。自己雖然不耐煩搭理這些,卻也有些明悟:隻怕這兄弟二人暗自裡有些默契,甚至是聯手應付宋承源也未可知。隻是人心貪婪,縱然他們能約束自身,卻未必能管得住底下的人,近年他們兩方勢力已經有了不少摩擦,雖說有上面兩位鎮着,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打出真火來……
自己如今遠赴邊塞,隊伍中又有不少宋承源的耳目,為今之計隻有裝聾作啞,對盛京的一切事物不聞不問。可這一去一兩年,朝中風雲變幻,宋承源年紀越長疑心越重,實在是不能指望他顧念血脈親情,要是有個萬一……
林文辛一直用眼睛偷偷看着他,見他臉色驚疑不定,眉毛也擰在了一起,整個人都顯得焦躁不安,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
“王爺,可是有什麼難事?”
宋君謙被她的聲音喚回神,轉頭看向她,見她眼中純然一片的擔憂,心裡一軟:“我隻是有些擔憂,如今外患已除,以宋承源的心性自然是要騰出手來好好折騰一番的,我擔心太子和靖王……”
這……
林文辛啞然,原諒她實在不懂皇室中人的心思。雖然大緻明白曆代帝王都講究一個平衡,也有些是抱着給儲君樹一個磨刀石,好讓他經受曆練的想法,可當今那位的所作所為自己也有些耳聞,這是要底下的皇子們争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啊……
“呵,”宋君謙沒忍住冷笑了一聲,随後又苦笑着搖頭:“自古以來,奪嫡之争總是要流血的,可宋承源那人……實在是冷心冷肺,全沒有半分慈父的心腸,我冷眼瞧着他對太子和靖王都是極為忌憚,隻覺他們二人威脅到他的地位,全然不顧以後的國祚傳承,若是再有個意外……扶持一個才智平庸對他言聽計從的上位才真是稱他的心呢。我心裡實在是放心不下。”
何況他心裡隐隐還有個感覺,自從和親一事定下,他那位七皇弟實在是上蹿下跳的厲害,雖說才學平平膽子也不大,但要是受到誰的示意将水攪渾……畢竟他的外祖可是富可敵國的大商人。隻是這些話當着宋妍的面他也不太好說,但内心的擔憂卻與日俱增。
這種事情,林文辛也不好随意插嘴,她這點朝堂鬥争的經驗還不如宋君謙呢,隻是:
“太子殿下和靖王爺都是聰慧之人,手下也不乏謀士,更何況他們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好好活了那麼多年,一時半會兒的不會出事。”
“我何嘗不明白這些道理,可心裡還是放不下。”宋君謙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他轉過頭盯着林文辛半晌,伸手牽住了她的腕子,用手指輕輕摩挲,态度并不狎昵,隻是親密,亦或是平複自己的心情,林文辛雖然初感覺不适,但見這人面上并無調笑之意,手上也并不出格,終究還是随他去了。
宋君謙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已經有些忘卻了自己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才像下定了決心一般坦誠:“将軍,說來可笑,我對宋承源并無一絲半毫的父子親情,對其餘幾個兄弟也是态度平平,甚至是有所警惕的,可大皇兄和太子殿下……對我實在是好。”
“太子殿下自不必說,當初母妃入宮身不由己,也是一筆爛賬。自我年幼知事起,母妃便活得像個透明人樣,莫說争寵,便是正常的人際往來也是不願的,每日裡隻顧着燒香拜佛……後來我漸漸長大,知道了前情緣由,心裡也不好受,她與皇後那般要好親密,又同是那般驕傲的女子,如何受得了親姊妹共侍一夫?甚至我不得不承認,雖非母妃自願,但這件事皇後娘娘所受的傷害卻并不比任何人小,或許在不知情的那些年她心中還有被親姊妹背叛的痛楚,更何況宋承源……她們兩人幾乎是同時有孕,後來更是因為一場意外我與太子幾乎是同時出生,我雖無法切身體會娘娘心中的苦楚,卻也明白雖說前朝将此事傳為美談,定國公府更是因此洋洋自得,可對她對母妃而言,卻是無法對人言說的委屈與痛楚。”
“可饒是如此,在宮中的那段日子,她卻照顧我良多。母妃那個性子你也明白,雖說也被封了妃位,但她如此做派自然是不得宋承源的歡心,”說到這兒,宋君謙忽然頓了頓:雖然身為人子他不應該這麼想,但是他估摸着宋承源不去長秋宮倒也算是個好事,省得母妃還要虛與委蛇,平白添了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