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還是想知道這個許知縣究竟是個什麼樣人。”
臨近晚上,黃縣丞剛讓人把收來的棉花存放到官倉裡面,又回到賬房裡記了賬目。一切事情都料理完了,黃縣丞扶着腰,說:“可累死我了,真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麼熬。”
下人送進來茶水果子,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人還是忍忍吧。”
“我用你說?”
文長明在此時走了進來,
“黃縣丞。”
黃縣丞起身,說:“文大人怎麼來了?您坐。”
“不用,我就是來來看看賬目。”
文長明随手翻閱架子上的賬本,賬目清晰,收支有度,能看出是用了心的。
文長明指着今天收購棉花的賬目,問:“原先的許知縣可曾說過收購農戶剩下的棉花做什麼用?”
“咱們縣的土地疏松透氣,适合種棉花,許知縣是為了讓農戶多種棉花才這麼做的,至于收過來的用處,當初說是以官府的名義賣給來往的客商,或是制成棉衣,防着冬日裡百姓受災。”
文長明點點頭,說:“那看來許知縣也是勤政愛民了,再多和我講講。”
黃縣丞就接着說:“許知縣年紀大,雖說不如您年輕随和,但也稱得上和藹,平常公務上許知縣也不曾有什麼懈怠,又愛民如子,平康縣的百姓都很感激。”
文長明對這個政績突出的前任知縣有了個大概的認識,雖說自己是因為得罪皇帝被貶到這裡,但若做的不如前任官好,心裡也是不舒服。
人定時分,月明星稀,街道上隻有偶爾傳來的犬吠聲,也不似城裡那般晚間還會有小販在街上叫賣。
文長明在書案前給懷慶城裡的叔父寫了信,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無需擔心。而後又給季雲暮寫了信,幾天後照例由莊戶人家送到京城。
寫完信後文長明把筆放下,看着信封上“季雲暮”這三個字,心中又開始思念,這種情感無法克制的。
文長明想到自己眼下安穩,可遠在京城的季雲暮處境并不平安。無論是出于對季雲暮的情意,還是救自己出火坑的恩義,文長明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才能回到季雲暮身邊,又如何護住兩方周全。
在這樣的思慮中,文長明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
後來幾天,文長明仔細過目了縣裡過去幾年的賬目,确實沒有什麼弄虛作假的地方,看來縣衙裡的人雖然圓滑,但也會因為上司的壓力而做出公道正派的樣子。
處理完賬目後,文長明喊來了獄吏,問:“刑獄之事一直都是你在管理嗎?”
“是小人,已經做了有六年了。”
文長明大緻翻看了卷宗,問:“這幾年縣裡的治安如何?”
“天子賢德,太平盛世又無災無難的,縣裡也是平安的景象,很少有極兇惡之人。”
文長明在卷宗中看到有一個在逃的囚犯,眼角處有很長的一條疤痕,問:“這個叫虎二的逃犯是怎麼回事?”
“回知縣的話,這個叫虎二的,是縣城東面一個獨身漢,原先在一個地主家裡做農活,後來因為克扣工錢雙方起了争執,虎二失手将那戶的地主殺死,後又欲毀屍滅迹,許知縣在去年冬天将他收進了牢裡。”
“那為何又逃獄了?”
獄吏接着說:“府衙來了批文,斬監候,按理說今年秋天他就該押解京城,可在許知縣即将卸任的那兩天,恰逢年節看守有些松懈,虎二從獄中逃脫,至今也沒能抓到。”
“可曾再次犯案?”
獄吏搖搖頭,說:“未曾,小的已經聯絡了周圍幾個縣城搜捕,想來不日就能歸案。”
文長明從剛才的談話中找出關竅,問:“為何是府衙的批文,當初并非許知縣審案嗎?”
“并非許知縣,而是府衙的官員,因為當初虎二失手殺死的地主,正是許知縣在平康縣城的遠親。”
文長明了解後點點頭,但心中仍有疑惑:斬監候的案子送到京中秋審,按照如今刑部和大理寺的行事風格,像虎二這種因為克扣工錢而失手殺人的案子,生的希望更大一些,可他還是冒險越獄,難不成是因為自己不懂律法而做出的糊塗行為?
文長明還想細問,這時候雲樹走了過來,說:“公子,你不說今天要出去走走嗎?”
“什麼?”
“忘了?”雲樹替他回憶,說:“昨天晌午的時候,你說想出去走走的,在衙門都不怎麼出去了。”
文長明對獄吏說:“你先下去吧,我有事會再喊你。”
文長明這幾天确實隻憋在衙門裡看文書,沒空出門,又不想給縣裡百姓一個端架子的樣子,說:“走,出去看看。”
平康縣城的街道上,積雪有了消融的迹象,小攤小販已經開始多了起來,喧鬧與繁榮即将到來。
文長明難得出來逛逛,在京城裡大多時候也是和季雲暮一起出來,否則也不怎麼出門。
“這是窗花嗎?”
文長明拿起小攤上的剪紙問攤主,攤主說:“這是皮影小人,耍影子戲的。”
文長明拿了兩個小巧可愛的,雲樹說:“你又不會影子戲?”
“我專門花錢敗家來的。”文長明付了錢轉身就走到了下一個攤位。
挂墜、木雕、提線木偶,還有泥塑,各式各樣的小玩意文長明都挑了幾個。
文長明目光停在了一個攤位上,腳步也停了下來,攤主說:“公子,買一個嗎?”
攤位上是核雕,用桃核或者杏核雕成的,徑寸之木能雕刻成鳥獸花木,想必是要花心思和時間的。
“客人要是想看人物模樣的可以看看這幾個。”
文長明看到有老人、孩童模樣,最後挑選了一個年輕男子模樣的核雕。
文長明拿起來給雲樹看,說:“看這個的樣子,像不像季雲暮?”
核雕再怎麼精細,面容也是極小的,雲樹搖搖頭,說:“看不出來。”
文長明狠狠瞪他一眼,又小心地把核雕收了起來,說:“平常讓你多看看字畫,好東西擺你面前也欣賞不出來。”
已經快晚上了,兩個人走到魚攤前,文長明又買了條魚,準備讓廚房做條魚出來。
“文知縣?”
正拿着東西準備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聽到耳熟的聲音。
“真是小文大人,這幾天沒見到小文大人,還打算去縣衙看看呢。”
說話的正是前幾天遇見的王大伯,文長明說:“初來乍到,光在衙門裡處理事情了,今天才得空出來走走。”
“小文大人真是辛苦了,我們平康縣的百姓知道了前幾天是您替我們做主,讓官府收了棉花,都對您十分感激啊。”
“職責所在而已。”
王大伯看他們手裡還掂着鮮魚,說:“這是還沒吃飯吧?”
文長明和雲樹還沒反應過來,王大伯已經接過了他們手中的東西,說:“走走走,去我們家裡吃飯,家裡老婆子可會做魚了。”
王大伯家裡人口簡單,一對老夫妻養育了一兒一女,還尚未成年。
得知新來的文知縣要在家裡吃飯,又動手殺了隻雞,把在外面玩耍的孩子都喊了回來,若不是文長明極力攔着,王大伯還想把四鄰都喊過來一起吃飯。
“嗯,味道确實是好。”
“文知縣要是喜歡,以後把雞鴨魚肉什麼的送過來,我給文知縣親手做。”
“不用了,那怎麼好意思。”
王大伯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原先許知縣在的時候,總嫌衙門的飯菜太鹹,我們也總是往衙門裡給許知縣送點家常菜。”
用過晚飯後,文長明又詢問了一些縣裡的情況,最後和雲樹道了謝才離開。
在回縣衙的路上,文長明說:“這許知縣到底是什麼人物,能讓這麼多人念着他的好?”
雲樹說:“管他是誰,這裡的人和公子相熟了,也會念着公子的好。”
“這不是關鍵。”文長明說:“還是想親自向這個許知縣請教一二。”
...
夜幕下,在平康縣城即将被耿耿星河籠罩時,一聲叫喊撕破了這裡的甯靜。
“死人了!死人了!快來人啊!”
“汪!汪汪!”叫喊聲驚擾了鄰裡街坊飼養的黃狗,犬吠聲和叫喊聲鬧得動靜越來越大,有人裹着棉衣提着燈籠出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死人了!東邊田地裡死人了!”
“劉老四,你說清楚怎麼回事?!”
“東邊田地裡有具屍體啊!那麼大一個人...就那麼...橫在雪地裡...”叫喊地劉老四早已吓得魂飛魄散,話也說不清楚。
“快報官,快去衙門報官啊。”
這麼大的動靜,驚得四鄰都到了街上,就算受着凍也往縣東邊的田地裡走,打算去湊個熱鬧。
還沒回到縣衙裡的文長明聽到叫喊也趕了過去,等到了的時候,衙門已經有人在處理了,一些官兵提着燈籠圍成個圈,阻擋無關人等進來。
黃縣丞一臉不耐煩地訓誡旁邊獄吏,說:“早把人抓回來能有這檔子事嗎?”
“這小的也沒想到...”
“還連累老子跟你在這裡受凍,你把我喊過來幹什麼?有什麼用?”
獄吏說:“大人,小的沒找到知縣,隻能把您老人家請來了。”
“你倒是會辦差。”
文長明出示過腰牌後走了過來,黃縣丞看到文長明來了,立馬湊了上去,說:“這不幹淨,文知縣就不必再來了。”
雲樹也攔着,說:“确實不幹淨,公子還要去看嗎?”
文長明拉開他們的手,親自走到前面,兩個仵作正圍在屍體旁邊檢查,文長明拿過燈籠照着,看到屍體眼角處有一條很長的疤痕。
“他是那個逃獄的虎二。”
獄吏眼瞅着瞞不住,連忙上前,說:“小的失職,未能及時将他緝拿歸案,沒想到會成這個樣子。”
“先說說現在知道的情況。”
黃縣丞看了一眼遠處的人,說:“你過來。”
劉老四從人堆裡跑了過來,心中還是害怕,旁邊的屍體是看都不敢看。
文長明問:“是你發現的?”
“回大人的話,是小民發現的。”
“仔細說說。”
劉老四隻敢背對着屍體,說:“這塊地是家裡的祖田,入冬後沒怎麼打理,因為過了年再不久就是春耕,家裡媳婦催着我來田莊上看一看,本來入了夜我就不願意來,可家裡催得厲害,我這才提着燈過來看看,沒成想碰上了這個情況。”
文長明看着白日裡消融的雪水在夜裡又重新結冰,又問:“平常沒注意到嗎?”
劉老四說:“平常路過這裡也瞅兩眼,可也沒看出什麼不對的地方,結果這兩天雪化了一些,這才冒了出來。”
仵作檢查完了屍體,在此時走了過來,有事情要彙報。
黃縣丞問:“莫不是虎二逃獄後無處可去,在冰天雪地裡凍死了?”
“應該不是。”文長明察覺出不對。
仵作說:“知縣明斷,确實不是凍死的,虎二身上有一百餘處傷痕,是被匕首這類利器所傷,但每一處都不是緻命傷,真正的緻命傷應該是心口前的傷口。”
雲樹聽得有些疑惑,說:“這聽着怎麼這麼像...淩遲...”
文長明說:“淩遲乃是極刑,我朝也極少對囚犯用此刑罰,到底是多深的仇怨...”
劉老四在一旁瑟瑟發抖,說:“還能有誰會對虎二有仇怨,肯定是虎二失手殺死的許老爺在縣裡的遠親了。”
劉老四口中的許老爺肯定就是前任許知縣,這樣的揣測确實是一般人能到的。
黃縣丞說:“去去去,不懂就别在這裡瞎攪和,還不快出去。”
劉老四這才趕緊離開了。
文長明心中閃過不好的念頭,看了一眼屍體周圍的環境,說:“一切細節都讓仵作錄下來,一處都不能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