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教談不上,文長明或許還行,但我是沒那個能力教别人的。”
季雲暮一邊看着文章,許之林一邊說:“新年前後大人總來這裡看望晚輩,對晚輩如此照顧,真的很感激。”
“沒什麼,文長明對你期望很高,我也隻是順他的心。”季雲暮簡單看過以後指點了兩處地方,随後說:“這家客棧裡大多人都是進京考試的舉子,馬上要春闱了,這裡沒什麼異常吧?”
“一切都好。”許之林想了想,說:“隻不過...”
“怎麼了?”
“前幾天,客棧裡也來了個當官的,看着很有排場,聽人說是上次春闱的榜眼,叫孫...”
“孫昌朝?”
“對,是叫孫昌朝,看着年輕卻是頭發花白。”
“他來這裡做什麼?”
“不清楚,有幾個學生和他走的很近,還都是很有機會高中甲榜的那些世家的學生。”
“你和他聊過沒有?”
“沒有,晚輩一直遵守季大人的叮囑。”
“眼下他對宮裡還有些用,但那不是什麼好人,離他遠些。”
次日,禮部的大部分官員和另外衙門的一些臣子被喊去中書的議事堂,皇帝已經在這裡等着了。
季雲暮提前到了,在皇帝身邊小聲彙報了孫昌朝和今年春闱舉子私下往來的事情。
“孫昌朝已經呈報過了,曹汝陽提前聯絡世家子弟,中榜以後是他新的爪牙,待考試結果出來以後你和鄭玉安排人把他們都拿了,罪名就是賄賂考官,讓他們供出曹氏。”
季雲暮有些不放心,說:“會不會太着急了?進京的考生提前和一些官員見面本也是常有的事。”
“曹汝陽在春闱弄權,已是司馬昭之心,孫昌朝不就是這樣被他籠絡去的嗎?”
季雲暮退到一旁不再說什麼。
待其餘人到齊後開始議事,最終新任的禮部尚書韓良說:“往年都是邵相公挂名主考官,如今邵相公不在京城,趙康趙大人也已經卸任,禮部議了議,論資曆應是由曹尚書挂名,至于主事官員還未确定。”
曹汝陽婉拒說:“朝廷中不乏資曆比臣年長者,譬如端王,再者春闱由禮部上下操持,禮部尚書挂名也無不可。”
端王突然被點到,并沒有急着拒絕,反而禮部尚書猜出這是一趟渾水,看向皇帝笑着拒絕說:“禮部操持上下,很多事情得臣親自盯着,就不方便挂名主考官了。”
肅文帝點點頭,說:“愛卿說得有理,往年也沒有王爺挂名的先例,曹愛卿就不用推辭了。”
曹汝陽這才坐下,禮部尚書接着說:“至于主事官員的選定,還需要再議了。”
王雲站起來,說:“這兩天和禮部接洽,我們拟了個單子,各位同僚聽一聽。”
“禦史台的洪梅山、徐文...”
裡面的人大多都是和曹氏疏遠的人,聽起來像是要極力裝作公正的樣子。
“請陛下定奪。”
皇帝想了想,說:“朕記得上一次春闱的榜眼是孫昌朝,探花是...”
“額,大理寺的陳昂。”
“對,就是他,把他們兩個加上。”
“遵旨。”
皇帝在最後說:“此次春闱,自中書起,各級衙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得有誤。”
“是。”
...
等到春闱那一天,貢院裡面十分安靜,每個院子裡隻有幾十名學生在各自的書案上作答。偶爾有幾隻飛燕停在院子裡,也很快被人趕走了。
在前方正中間的位置,曹汝陽端坐在上面,目光在底下各位考生身上巡回。
陳昂、孫昌朝一些人在底下來回巡視,陳昂看到一些考生舉動古怪,總感覺在害怕些什麼,也隻以為是緊張。
學子交了寫好的文章,收了文章以後仆役将姓名籍貫糊住,收了起來。
...
幾日後,在禮部衙門,幾個大臣在審閱春闱送上來的文章。
“陛下駕到。”
“臣等參見陛下。”
“平身,朕來看看今年考生的文章。”
與皇帝一道來的,還有二皇子高熙。
尚書離開了椅子,肅文帝坐了下來,看了幾篇文章,說:“确實不錯。”
旁邊的人又遞了幾篇文章上來,說:“陛下聖覽。”
“文辭簡潔,也還說得過去。”皇帝又拿起另外一份,說:“這篇文炳雕龍,實在不錯。”
禮部尚書拿出另外一份,說:“這篇是關于春秋決獄的,學子可謂獨辟蹊徑。”
“二甲的行列中可有此人...”
“還有這份...”
高熙在裡面找了找,突然看到一份熟悉些的字迹,仔細看了看内容,說:“這份如何呢?”
有個臣子接了過來,看後說:“行文流暢,但尚有一絲稚氣,還需磨煉。”
臣子随意地放到了一旁,笑了笑說:“這也是殿下以後也要注意的。”
...
季雲暮在一家酒館裡點好了酒菜,是為了許之林準備的。
“感覺怎麼樣?”
許之林看起來有些萎靡,說:“感覺這次不行。”
“沒事,這次不行科考就下次,你還年輕。”季雲暮看他面色無光,問:“難道考試不過,文長明還會吃人?”
“不是...”
“好了,天也塌不下來,這次把你喊過來就是讓你舒心的。”
廂房的門打開了,季雲蘭、還有高君義夫妻兩個走了進來。
高君義笑着說:“這次怎麼是你做東了,平常人請你出來你都拒絕。”
“這是我妹妹,雲蘭,你見過的。”季雲暮挨個介紹,說:“那二位是小端王夫妻兩個。”
“嗯...見過世子。”
高君義摸摸他的頭,說:“你就是文長明送來的孩子?”
許之林尴尬地點點頭,高君義說:“真年輕啊,我前幾年科考的時候也是少年意氣。”
“少在這裡侃大山了。”李春琴還在一旁拆台。
季雲暮說:“我們在京中認識的人不多,科考前為了避嫌就沒有讓你見,這次算是正式見一面。”
等幾個人入了坐,季雲蘭小聲說:“可不要把我哥當成什麼熱心腸,他看文家哥兒照顧你,才裝個熱心樣子出來的。”
“是嗎...”
季雲暮闆着臉不說話裝作沒聽見,高君義湊過來,說:“不騙你,這可是他親妹妹。”
“都不背着人了是吧?”
“說玩笑呢...”
在這家酒樓的另外一間廂房裡,推杯換盞十分熱鬧,孫昌朝在其中坐着倒是顯得格格不入。
為首的年輕人舉起酒杯,說:“讓我們敬曹大人和孫大人一杯。”
“好!來!”
孫昌朝喝了一口随後就把酒杯放下,大家也都安靜下來,說:“曹大人很看好你們身上的一個長處,那就是識時務,看得清局勢。”
“曹大人兩朝元老,是陛下肱股之臣,我們就跟着大人了。”
“诶,不止如此,曹大人尤其看好三皇子殿下,那你們知道陛下最喜歡哪個孩子嗎?”
“莫非也是三皇子?”
孫昌朝隻是笑了笑,旁邊的人更興奮了,有個面龐瘦削、眼睛又小的人遞了幾張銀票和地契給他,看着數目也不小。
孫昌朝拒絕了,說:“曹尚書看重的是你們的能力,這些東西容易落人口實,快收回去。”
那笑了笑,把手縮了回去。
孫昌朝又喝了幾杯酒應付了幾句,頭有些昏沉,便準備離開,剛剛遞銀票的人又拿着件衣服走了過來,說:“大人,您的外衫。”
“好,回吧。”
下人扶着孫昌朝離開了廂房,出門後孫昌朝把外衫丢給了下人,讓他先離開,自己一個人走向二樓的另一邊,季雲暮正在這裡等着。
孫昌朝拿出一張名單悄悄遞給他,說:“這是裡面學子的名單。”
“放榜後的第二天陛下就會對他們有動作。”
季雲暮收了起來準備轉身回去,孫昌朝又拉住他的胳膊,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們,我已經向皇帝說過,這件事情了了,宮裡就會有旨意将我外放離京。”
季雲暮有些意外,說:“你真這麼想的?”
“朝廷裡容不下背叛舊主的人,曹汝陽醒過神來不會放過我的,我必須離開這裡,你得在皇帝跟前幫我。”
季雲暮點點頭,孫昌朝扶着昏昏沉沉的額頭離開了,季雲暮看着孫昌朝的背影,小聲說:“誰又能從京城裡脫身...”
...
“放榜了!放榜了!”
長街東門處,宮裡的官員安排了人将今年的科考的排名貼了上去,引來了許多人圍觀。
“中了!”
“是嗎?恭喜了!”
許之林也在圍觀,他的眼光在許多名字之間來回穿梭,也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許之林揉揉眼睛,聚精會神重新找自己的名字,再重複尋找幾遍以後,許之林确信自己的名字沒在上面。
“走吧。”許之林落寞的神情和周圍的氣氛不太相符。
許家的下人跟在後面,說:“公子,别洩氣...”
許之林走後,有幾名學子在榜下沾沾自喜,而又有幾名學子在一旁指指點點。
“薛家那個都能中?絕對有鬼。”
“任氏子弟的文章都能中?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在季家門口,季雲暮和季雲蘭騎馬準備去看榜,還沒出發,就有宮裡模樣打扮的人從遠處騎馬趕來。
“季大人,宮裡宣旨請您去一趟。”
季雲蘭看向季雲暮,說:“今天不是休沐嗎?”
“應該是有急事,你先去看榜,我随後就到。”
季雲暮被内官直接領到了昭文殿,殿内有不少人,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在,曹汝陽和王雲也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孫昌朝也在。
“微臣給陛下請安。”
皇帝看向禮部尚書韓良,說:“你再把事情說一遍。”
“是。”韓良說:“昨夜貢院就有學子揭發,說有人賄賂考官以得功名,因為姓名和籍貫都是糊住的,再加上這件事非同小可,就派人查了查。”
随後韓良拿出幾篇文章,指出上面做出的手腳,說:“負責謄抄的書吏會将文章上留下的标記一并謄抄,便會有官員為其保留名次。”
季雲暮接了過來,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看向在旁邊一直沉默的曹汝陽。
“那你憑什麼說就是我?!”孫昌朝聲嚴厲色地質問他。
提到這裡韓良有些躲閃,說:“這...”
王雲說:“這幾篇文章出自薛家、任家等學子手中,昨夜經過暗訪才知道,他們走的都是孫昌朝的門路。”
“證據呢?他們說是就是?”
王雲不緊不慢地從衣袖裡拿出幾張銀票和地契,說:“我們從孫大人的外衫裡找到了厚安錢莊的銀票和地契,折合銀子達十萬兩,孫大人,如果上官沒記錯的話,您的老家就是厚安。”
“這...這怎麼會到我手裡,我明明已經讓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收回去了!”
“你現在承認你收錢了!”
季雲暮看向韓良,作為禮部尚書的韓良目光躲閃,季雲暮問:“那幾個考生呢?還說什麼了沒有?”
“他們說...說皆是孫昌朝一個人的主意...”
“怎麼會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孫昌朝跪在地上,喊道:“陛下,您知道的,是曹...”
“陛下。”曹汝陽開口打斷他,說:“陛下,孫昌朝私下與考生頻繁往來,收受賄賂為其保留名次,此事人證物證俱在,陛下以為,該當何罪?”
衆人安靜下來,肅文帝看向季雲暮,季雲暮開口說:“孫昌朝收受賄賂一事還需要仔細探查,不如...”
“季大人,眼下的證據還不夠嗎?”
“總要讓大理寺的人點頭過目,才符合章法。”
曹汝陽說:“臣以為不妥,陳昂身為大理寺官員,也在春闱中擔任考官,若由大理寺過目,怕是有失偏頗。”
“不錯,這次的事禮部已經詳細核實不會有誤,請陛下定奪。”
“不是我!是曹尚書!是他!”孫昌朝大喊。
肅文帝冷漠地看着他,揮揮手後邊有侍衛走了進來。
孫昌朝被拖了下去,皇帝冷冷地看向曹汝陽,而曹汝陽又開始低着頭不發一言,王雲說:“陛下,孫昌朝不思悔改,攀誣旁人,臣以為應當審問他是否還有共犯?”
刑部的人說:“考生已經供出孫昌朝一人所為,若再行審問孫昌朝,恐怕他為自保而攀扯旁人,這便是連坐。”
“矯枉須過正,孫昌朝曾在戶部任職,他口中污蔑曹尚書,曹尚書身正不畏斜,不求情也不辯解,怎麼刑部如此多心?”
“你...”
“好了!”肅文帝看着衆人,說:“孫昌朝會有人去審他,先讓禮部重新排名次,你們都先出去。”
“是。”
衆人退出去後,季雲暮在肅文帝眼神示意下留在了殿裡。
而在殿外,韓良跟上刑部的鄭玉,說:“鄭大人,本官原以為将孫昌朝抓了就是打壓曹氏,真不清楚陛下還另有打算啊。”
殿内,肅文帝說:“孫昌朝被曹汝陽發覺了,你怎麼看?”
“應該是早就有了戒備,這次是請君入甕。”
“從什麼時候開始發覺的?”
季雲暮說:“王雲心思敏捷,又與孫昌朝勢如水火,上次孫昌朝為我們提供了轉運使的線索,肅清了南方糧道,應該是那以後就有所戒心。”
“可惜啊,孫昌朝這枚棋就這麼廢了...”
季雲暮說:“孫昌朝不會也不敢攀扯到宮裡,但曹汝陽會借此機會,廣開連坐,株連政敵。”
“咳咳咳!!!”
肅文帝急火攻心,又猛烈地咳嗽起來,全福立馬送上溫水和藥讓肅文帝服下,肅文帝說:“你先去找大理寺的人...”
“是,臣遵旨。”
...
在國子監,高熙正在裡面,一旁來了個小太監,小聲說:“殿下,前朝出事了,孫昌朝被...”
高熙隻是點點頭,說:“知道了。”
等到快晚上的時候,季雲暮匆匆趕往許之林所在的客棧,季雲暮見到許之林的第一句就問:“你在榜上嗎?”
“不在。”
季雲暮長舒一口氣,說:“不在就好。”
“大人!他們說進國子監了!”
“什麼?!”
季雲暮接過許之林遞過來的文書,上面有國子監的印章,确實是将許之林招入國子監。
“怎麼會讓你進國子監...”
季雲暮擔憂地看向許之林,許之林也很奇怪,說:“大人,這不好嗎?”
季雲暮坐到一旁,嚴肅地說:“之林,我可以告訴你,眼下朝廷形勢并不明朗,京城不太安穩,你确定要留在京城裡嗎?”
許之林點點頭,說:“我下午就已經就想清楚了,我要留在這裡,等我有了功名,我再回到平康縣去見母親和文大人。”
季雲暮看着這麼一個天真的孩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點點頭,說:“好。”
等到入了夜,季雲暮回到家裡,季雲蘭早就等了好久了,立馬迎上去,問:“哥,朝廷裡是不是出大事了,今天剛放出來的榜還沒看完就被宮裡來的人給撕了...”
“動作這麼快?”
季雲蘭看他一臉疲累,不像平常那般輕松,應該是有什麼大事。
“我讓小廚房再做些飯菜來。”季雲蘭準備出去安排,說:“随雲,再添壺茶。”
“雲蘭,你先過來。”
季雲蘭被喊了回來,不清楚季雲暮有什麼話要說。
季雲暮長歎一口氣,平靜的語氣中感受出勞累,說:“雲蘭,你想不想離京去生活?”
“什麼?”
季雲蘭被這一句話給吓到了,沒想過自己的親哥哥平時處變不驚,卻又突然說出這麼嚴肅的話。
“哥,你這話什麼意思?”
季雲暮說:“京城裡的日子過得不安穩,倒不如京外自在,我希望你有個準備。”
“是宮裡有什麼難處嗎?我聽父親說今天下午宮裡派人把榜給撕了就是出事了。”
季雲暮點點頭,說:“的确,最好提前做最壞的打算。”
季雲暮拉住季雲蘭的手,說:“我希望你這兩天能多和父親母親聊一聊,讓他們也有個準備。”
“好。”季雲蘭堅定地點點頭。
“妹妹長大了。”
季雲暮笑了笑,季雲蘭又說:“哥,那你呢?”
“我?”
“假如真到了我們全家不得不離京的那一天,你怎麼辦?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季雲暮還有些恍惚,随後肯定地說:“我還不能走,我得留在這裡。”
季雲暮看自己的妹妹還有些擔憂,說:“沒什麼大事,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頂着,隻是咱們父母年紀大了,總要替他們打算。”
隻是替父母多考慮考慮,自己的兄長不會有什麼大事,季雲蘭隻能這麼安慰自己。
“好了,我去看看小廚房準備了什麼。”
季雲暮走了出去,季雲蘭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心裡還是有些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