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沈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小蓉兒年紀小,不懂得什麼離别,隻知道自己不知怎麼就跟着長姐離開了熟悉的院子,母親抱着她語無倫次,照顧她的奶娘掩面不再看她。大家都在哭。
妾室不能穿正紅色,嫁進李府的當天,沈甯安穿着桃紅色的裙子坐在鏡前。
“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小蓉兒吃着從地上撿來的喜糖,好奇地望着自己的長姐。
沈甯安靜默半晌,才輕聲道:“你先回去睡吧,乖。”
小蓉兒的視角裡,她半垂的眼角正滑落一滴淚。
“别、别哭呀,姐姐。”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出來,笨拙地擦了擦她的臉頰,“娘說,我、我們以後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别傷心了。”
沈甯安眼中閃動着一絲淚光,明明是在笑,卻讓人看上去那麼悲傷。
“對不起,小蓉兒。”她說,“對不起。”
甯為小戶妻,不做高門妾。沈甯安雖然做了妾,卻是個遵從三從四德的良家女子,偏偏這李家公子就喜歡路邊野花,對她這種良妾并不感冒,很快就厭棄了她。
李家的家仆看人下菜,知道她沈甯安是被掃地出門的,又不受寵,每天都是冷言相對。
而小蓉兒作為一個妾室帶過來的陪嫁,自然更是寄人籬下。
“沈甯蓉,還不快滾過來把雪掃幹淨!”
“爹娘不要的小賤丫頭。”
“你這種人,吃我們李家的、住我們李家的,還有什麼資格擺臉色?”
“滾一邊去!我看到你就倒胃口!”
洛瑤眼前過着一幕幕屬于小蓉兒的記憶,大多數是破碎灰暗的片段。直到小蓉兒九歲那年,眼前的場景才重新清晰起來。
那一年,沈甯安懷孕。
李府奢靡無度,李家老爺三妻四妾,他的兒子更是青出于藍。沈甯安算是被自己父親随手送給李公子的,和她相同身份的至少有十多個女孩,這還不算上那些露水情緣的戲子或青樓女子。
在這麼一個庶子泛濫的家裡,懷孕并不算得上什麼大事,但是對沈甯安和小蓉兒來說就不一樣了——這意味着,至少在孩子出生前,那些家仆無法繼續刁難她們。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甯安的小腹也漸漸隆起,李公子總算記起來被他常年冷落的沈家女,每個月會來上四五次。
但是,這種頻率落在其他人眼裡,就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那天一個叫秋水的女子來看沈甯安,身旁的侍女呈上一壺葡萄酒。
“妹妹,這是西域進貢的酒,”她嫣然笑着,将酒壺往前推了推,“公子送我一壇,我便想着帶過來,給妹妹嘗嘗。”
秋水是李公子最寵的側室,沈甯安不敢違抗,隻是道:“妾身還在孕中,不便飲酒,夫人還是……”
“哎。”秋水淡淡擡眸,打斷了她,“就喝一點而已,你難道想說,讓我白跑了這一趟?”
沈甯安垂眸良久,輕聲道:“妾身知道了。”
她低着頭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剛準備喝,小蓉兒的視角一動,“啪”地一聲将酒杯拍掉,暗紅的酒液撒了滿桌。
“你不要欺人太甚好不好!我姐姐說了她不喝,你這麼急,該不會在酒裡下什麼東西了吧?!”
秋水那件華服上也沾上了酒,聞言更是雪上加霜,站起來就一巴掌扇在了她臉上。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叫嚣?!”她冷笑着揪住小蓉兒的衣領,“回頭我在公子面前告你們一狀,管你懷不懷孕,收拾東西就得給我滾!一身賤骨頭,還想以後爬公子的床。死丫頭片子。”
聽到最後一句,小蓉兒捂着自己臉的動作微微一滞。
“你說什麼?”
秋水知道自己失言,張了張口沒說話。
小蓉兒卻反手拽住她的肩:“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
沈甯安這時也站了起來,右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緊張地看着兩個人:“蓉兒,還不閉嘴!”
小蓉兒卻氣到了極點,根本聽不見長姐的話。她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五六年,見識過這李公子每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秋水這話簡直比世上最髒的髒話還要戳她的痛點。
她死死扯着面前這人的領口,身邊侍女的驚呼通通聽不到。秋水是個傳統的柔弱美人,哪裡比得過天天幹粗活的她,忙驚叫起來:“你……我說的有哪一點不對?公子讓你留在李家,不過是看你姿色不錯,再過兩年就可以納了你……不然誰會讓你白吃白喝到現在啊?!”
“納了我……”小蓉兒氣得連手指都在發抖,仿佛惡心到了極點,“我呸!你們沒這個資格!!”
說罷,她和秋水扭打在一起。
這裡說的扭打,指的還是她單方面的打,全部撓在秋水那張嬌媚的臉上,抓出了道道紅痕。秋水撕心裂肺地大叫,侍女都在旁邊拉扯他們,沈甯安見小蓉兒根本不聽她的,臉上血色盡失。
“……”
她知道,如果秋水回去鬧事,她恐怕難逃其咎。
她出事不要緊,可如果是小蓉兒出了事……
沒人知道沈甯安是什麼時候滑倒在地上的,因為現場實在太過混亂。最後不知是誰驚叫一聲,小蓉兒在慌亂的人群中瞥了一眼,瞬間所有動作都僵在了原地。
她無意識地松開了秋水,而秋水一看到沈甯安的樣子就慌了,連忙閃到一邊去,驚慌失色:“不是我,你們都看到了,不是我撞的……”
沈甯安側卧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殷殷的血流從她裙下湧出。
“叫大夫!!!”
小蓉兒撕心裂肺地沖所有人吼道。
一刻鐘後,大夫來了,隔着床簾搭了脈,對她搖頭,說趕緊找穩婆吧,要早産了。
小蓉兒麻木地應了,送走大夫,又是一刻鐘,等來了穩婆。
穩婆一進去就慌了,匆匆出來對她說,出了這麼多血哪裡還能生,就算能生,人也保不住啊!
小蓉兒聽見自己跪在地上說:不要孩子,求您保住我姐姐的命,求您了。求您了。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把當初從沈家帶出來唯一的一點陪嫁全部塞給了穩婆。穩婆看着手裡的銀子,一咬牙,丢下一句“人不保活”,重新進去了。
這一進去,就是五個時辰。
穩婆一直沒出來,可侍女端着的血水卻一盆一盆,來來回回,進進出出。
她一直站在産房門口,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她怕自己如果離開,姐姐醒了第一眼看不見她,會心裡着急。就像小時候有一次玩捉迷藏,她躲在櫃子裡睡着了,沈甯安找到她的時候哭着說“下次别讓我再這麼擔心了”。
現在,她不躲了,她哪裡也不去,姐姐一睜眼就可以看見她,她不會讓姐姐擔心的。
她近乎耐心地等着,等到最後,天快要拂曉了,産房裡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啼哭,然後又寂滅下去。
晨光探進窗,滿手血水的穩婆緩緩走出來,對她說,不成了。
“什麼叫,不成了?”她聽見自己暗啞的聲音,因為從昨天開始就沒喝過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