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知道面前的是什麼。
她的眼睛很好,就算經常熬夜批折子,出遊時還能精準瞄中天上行動的鳥雀,挽弓一箭命中。她的眼睛還沒有變得渾濁直至蒙上一層淺黃的陰翳,仍然屬于青年人的明亮。
以至于她在看到它的時候,甚至能準确地形容出它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從何拼接而來。
羊的肋骨,人的手指,無數零碎的皮膚碎屑沾着粘稠的紅色落在地上。
比起活物來說,它更像是一團由死去的動物的屍體組合在一起的球形肉塊。因為不斷地蠕動,将下面的肉層往上翻,如同揉面似的均勻拌開。
被擠壓得細碎的骨頭黏在外面淡粉色的肉膜上,沒粘住的就掉下來,偶爾會絡住幾根黑色的長發,濕漉漉的觸手就從縫隙中蜿蜒出來,漫無目的地在半空中抽動。
懷青蒼白的手指就直愣愣地勾着她的衣角。那麼幹淨,白到似乎是山尖最皎潔一捧雪,竟然是從那麼肮髒惡心的東西裡伸出來的。
秦越有些不适,她很想嘔吐。極端的恐懼和無措短暫地壓倒了她,剩餘的神志已經無法支持她完成逃避的舉動,于是潛意識隻能自動接管這具身體,擺出她習以為常的傲慢與鎮定自若。
“還不松手?”這是與妃子調情時的語氣,秦越覺得有些荒謬,無論如何,這種對話不應該在她和一團插着手的肉團之間發生,“你還有哪裡不滿意?要到朕面前耍小脾氣。”
秦越看不到他的身體,也看不到他的眼睛,隻能将目光虛虛地放在正前方的位置。
蠕動的一團球,用來踢蹴鞠剛剛好,一圈滾下去,周圍圍觀的所有該死的老頭都要完蛋。她想象了以鎮南侯為代表的老不死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的場景,頓時心裡舒服多了。
尖銳的耳鳴聲暫緩,她舒了一口氣,總算能正常地思考了。
被藏起來的懷青說道:“陛下,我來給您請安。今天沒有帶雪梨湯,但是宋侍衛的血也是極好的,要是陛下想用,我讓祂們馬上為您送來。”
他伸出的手是在讨要什麼。秦越明白,他是想要宋錦堯的命。
她稍稍坐直了一點身子,将身上的毛毯扔到了一邊,饒有興緻地問:“那麼你想怎麼處理表兄?朕是喝不了人血的,沒這個口福了。”
“我會——”懷青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他頓住了。
“我……”仿佛被什麼東西接管,他的語氣驟然變得激動,仿佛在蠱惑着什麼:“殺掉……殺掉他,啊啊殺掉殺掉,殺掉殺掉殺掉殺掉殺掉。陛下,殺掉他吧。”
與蛇共舞的耍蛇人随身攜帶一支長笛,每當他吹響笛子時,竹筐中的蛇就會遊出,伴随着笛聲舞動。現在的場景好像舞蛇一般。
秦越看見自己的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緊了長劍,從王座上站起來,笨拙地往前走了兩步。
懷青原本勉強夠到她衣擺的手臂松了下來,兩人之間隻隔了三五步,近到她眨眨眼睛就能将不停噗呲出的碎屑從睫毛上掃下來。
紅色的肉在眼前不停地旋轉,羊變成了好幾段。
“殺掉他。”秦越跟着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懷青:“是的,陛下。殺掉他。”
肉團破開了一點。秦越更傾向于把這種變化稱之為潰爛。肉爛掉了,所以裡面的東西流了出來。就好像年畫上從壽桃裡蹦出的小娃娃,秦越有着古怪的聯想,懷青似乎也是和感天而生出生的神話人物一樣的東西。
仿佛剝開桃子一般,他将自己從那團肉中剝出來。身上的血順着白衣流淌到地面上,如同被吸幹了一般消失不見。
因為他“得到”了,所以願意将自己從屏障裡面摘出,親自來取自己的回報。
他微微低下頭,站得離秦越近了一點,避開接觸她的皮膚,小心地勾着她的劍穗。
劍穗懸挂了有些年頭了,已經泛白,流蘇光秃秃的,不剩幾根了。這一定是她非常珍視的寶物,所以哪怕它已經無法繼續使用,還留在身邊。
外面光景正好,身姿筆挺的侍衛風度翩翩,一張燦爛英俊的面孔不知奪得了多少小宮女的芳心。他的身體是熱的,心會跳動,還和秦越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緣關系。
懷青無法欺騙自己。他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靈魂也在一次次淩遲中變得冷血。如今的他隻是醜陋的怪物。怪物如何能比得活生生,能用胸膛來取暖的人。
真不公平啊。
若是有來生,他甯願生生撕開她的腹部,從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降生。他們會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他用眼神描繪她的輪廓。
秦越身上的每寸地方都是他的,這是他早就預定好的美餐,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塊皮膚,每一根毛發都合該歸他所有,決不允許他人觊觎。
他咬着手指餓着肚子,在長夜裡拼命吞着口水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可不是為了讓别人來偷走他看守的果實的。
懷青的笑意擴大,他像是擺弄玩具一般,隔着衣角,将秦越睡亂的鬓發梳理整齊。
終于看不出一點未睡醒的弱态了。他滿意地收回手,輕聲催促:“陛下,快去吧,他在等着您殺掉他呢。”
長劍會貫穿宋錦堯的胸口,吸飽他的鮮血。懷青已經在為即将看到這幅畫面而舒展眉梢。比起隻是作為擺設的後妃,能自由進出皇宮,得到秦越信任的表哥最為該死。
但沒有關系,隻要殺掉他,他就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不是說最喜歡他了嗎?
那就不應該看别人,每時每刻都應該隻注視着他。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