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年成令被這一聲落子驚出一身冷汗,這飄搖不定的殘局随着方千秋這一字落下,更是處處斷絕,無處逢生。
“陛下!”
年成令挽袖跪下,又向後爬了兩步,讓他伏在地上的那顆白首能被方千秋收進眼底。
“嗯?”方千秋好似在睡夢中轉醒,毫不在意地看着地上那位惶恐的老臣。
“陛下,臣棋力不濟,心力枯竭,請陛下恕臣!死罪!”年成令隻知道這棋不論如何再也不能下下去,就算惹得龍顔大怒,也不能就此一步步走上近在眼前的斷頭台。
“卿,若天下臣民皆都如卿一般,孤便不用如此了。”棋盤掃落,一角白玉摔斷,滾到年成令身邊,碰到他的袖子才堪堪停下。
棋子散落,黑白交織,片目不存胡亂的混在一起,毫無遮掩的崩壞滑散。
“北方失衡,南方起勢,到頭來,局面不會變。若是同你一般,不論順逆,有些事看出來便能低頭俯首,呵,何至于此。”方千秋起身,瞥了眼仍舊跪在地上的年成令。
“陳甯生那邊,要加些緊了,你知分寸,可以去幫幫他。這塊白玉,既已斷落,便賜予他,算是他的兵政之權。”
宮殿之上,鷹隼掠過,泣涕嘶凄,驚跑園中小憩的白兔。
一片細密血霧在半空灑下,還帶些溫熱的血液打在年成令脫了相的老臉上,将他驚的僵直。
恍惚中,他好似又回到屠城掠星那日,将強大不可挑釁的國家強制力打破,随着叛潮建功立業定命貴族,幾十年,足下薄冰吱呀,夜夜響徹在枕邊,幾近無眠。
“陛下,臣,萬死。”年成令如是想着,眼中熱淚轉了幾圈,心中憂慮妒恨盡被一個忠字揭過,獨留今時事。
金袖揮過,清雅淡繡的屏風無聲劃開,丞姬冷漠的眸子剛與方千秋對上,便化作了柔水,隻是波瀾中尋不到他所求。
“妾去收走……”
丞姬将話吞回,驟然靠近的方千秋吓得她挺直了玉頸,裙袍的花樣素淡,形制卻依舊繁重,隻不覺得退後了兩步,便踩在了長擺上。
“孤打下一片天地,就是為了人分九等,屈膝俯身的事情,就應該交給卑賤的人去做。”方千秋将她攬在懷裡,卻不打算将她扶起,任由她墜在他的臂彎,隻能面前挺起彎下的腰身喘息。
“我等你習慣了這一切。”方千秋突兀地抽身退開,一時沒了支撐的丞姬驟然墜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忍着痛撐起身,那一刻,本能的情緒湧出,那不絕的柔水下潛藏着的抹不去的恨,淡淡的染上了些許恐懼。方千秋的目光毫不掩飾的向下侵略,欣賞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成果,分食着那些情緒帶給他的情緒。
“孤,很高興。”
火光閃爍,朽木垮落,激起火星連成的浪。濃煙翻騰,黑紗幔般将火光中的身影遮蔽,又被輪廓燈挑薄。直到光亮轉來,啞色的戰甲撞破煙障,目光所及俨然地獄景色。
“組織傷員,将醫療艙區編入疏散接收序列!”柳子仲從時好時壞的通訊器處離開,沒人知道他和韓纖悸聊了什麼,隻是他好似獲得了什麼新的力量,眼中熊熊的怒火,燃起璀璨的希望。
“同志們,我們不是孤軍奮戰!”
榴彈在不遠處炸開,破片無力的打在厚重的甲片上,通訊頻段裡,斷斷續續的,嘶啞。
“我們的後方,一支豐碑一樣牢牢紮在駐地的醫療隊伍,正等着我們的勝利!”
低沉的吼聲散在空間站各處,就在被包圍、被分割的戰士身邊。
“我們不會被抛棄,亦不會毫無意義的,為苦守死地而赴死。”
“同志們,我們站在手無寸鐵的同志們身前,我們是他們的長城,是連舍七懸在無垠太空的長城。”
咚——
巨大的撞擊聲在空間站内傳蕩,不止一聲,接連的,到最後,隐隐能聽到些爆破聲。
火線上的戰鬥一時停歇,直到,火光乍現,單薄的内艙壁破碎,被爆破的沖擊力打進空間站的巨大破片飛到一半,便被壓強差壓回,隻眨眼間,統統被吸到太空中。
站内的空氣正在飛速流失,氣壓和溫度急速降低,隔離門艙在大小艙區落鎖,不隻是陸戰署,攻來的叛軍亦被分割。一切沒被固定的物件都一股腦飛出去,被黑洞似的破口卷走。
“殺!”
刺眼的熾熱的不可直視的強光自創□□進,在那光幕下,死神的鐮刀正亮出它的鋒刃。
閃爍。
單兵系統的光感元件來不及适應,強光暗下的瞬間隻能模糊看到一片聳動的影叢,海浪般湧動。
閃爍!
那片染血柳葉折回的光透過雜塵重重的捶在南軍心頭。
“政工隊!沖鋒!”
嘩——
清水灑在長廊上,頃刻被血色染透,打開的隔斷艙門内,寬敞的長廊裡目光所及盡是或跪坐或跌倒的屍體,清一色都是被困死在裡面,開門的一瞬間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密集的火力殺光的南軍。
戰靴踏在卷着殘血的流水中,濺起浪,拍在清壘到長廊兩側的南軍屍體上。劍梢挑落斑駁甲片上附着的水珠,還未散去的濃重的血腥味在柳正文身邊翻騰,身後的警衛緊跟着,一行人皆還沒散去身上那股子殺伐味。
“韓尉官,外面安靜了。”錢松靜悄悄地從隔斷處退回來,沉重的戰甲踏在合金地闆上好似輕飄飄的不存在一般。
“向疏散艙疏散重傷員,組織輕傷員向逃生艙轉移,我們警戒。”韓纖悸放下護面,目視燈亮起,“走。”
“警戒!”自動槍機解鎖的聲響在封閉的廊道内回響,柳正文挑開畫滿禱詞的番旗,其下隻是兩具平平無奇的屍體。
“繼續,搜索前進。”
铛——!
死而複生的兩人睜大了眼,死死盯着眼前橫亘的紅芒,壓在一起的熱切刃很快出現了豁口。
噗!
衛兵的長刀刺進肋下,直插心髒。
“威脅清除。”
佩刀入鞘,創口早已被熱刃燙熟,沒有一滴鮮血。那兩具屍體落回兩側的屍堆,亦沒什麼波瀾,隻有那面番旗落在血水裡,被無視,踏過。
“警戒。”槍機解鎖,隔斷牆外的探頭傳來震波,是有人來了。
護面下,全景顯示器的光打在韓纖悸勞累的蒼白的面孔上,緊張令她的唇充血,下唇被輕輕咬下的齒壓的青白。
“戰鬥準備。”
藥盤轉動,保險移除,刺激感官和注意力的藥劑推上,時間在慢慢變慢,隔斷牆外輕微的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多。
齊整的,沉重的,砸在她的心頭。
“北方綜合,總指揮,柳正文,請求開放通行權限。”
清朗的聲音自牆那邊傳來,是崖澗那邊轟然倒下的古樹,作了橋。
不覺得,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冷光在淚水中折過,在她的眼底、側臉點綴着閃光。
“柳正祭兩兄弟如今實不堪用,尋陽、通貫二系是南疆之極,是南方軍區的重地,卻能讓北方艦隊來去自如,一如既往。那南方軍區的意義何在,收納污垢,藏匿喪家之犬嗎?”趙乾跪坐在大殿上,不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倒是像個賴賬的糙漢。
“趙将軍,南方軍區始立,軍政财權百廢待興,柳正文又是國之重臣,擁兵已久,兩相摩擦,南方軍區吃些虧也正常。”年成令弓着腰從朝臣中一步步挪出來,一雙老眸低垂,好似要睡過去。
“南方軍區之始,最有力的佐臣便是趙将軍,如今南方軍區形勢不利,趙将軍不覺得自己,難辭其咎嗎?”陳婉緊随着站出,抛磚引玉似的将這事徹底砸開。
“既然事出有責,為何從事無權!若瞭查司與教司都如此說,不如南方軍區的權責盡數交由趙将軍便是了,要那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娃幹什麼。”殷都防衛司副司長是個火爆脾氣,從來隻要是武将受了委屈他總不忍放過去。
“權責分明,若如此,朝中重臣誰還敢協同合作,一合出錯,功權便全然拱手讓人了。”年成令提起一口中氣,沉聲怒喝。
“年瞭查使與瞭查司另兩位瞭查使常年協作,自然是重視這些,隻是軍中自有軍中的行事風格,一概而論,寒的就不隻是趙将軍的心。您在陛下身邊多年,竟未學到一絲半毫,還不若換些稱心人。”陳婉掉轉矛頭,誓要将這潭水攪的越來越渾。
“無禮!薰姒神官!樞梁大教司就是這麼教導你的嗎!簡直不可理喻!”彭誠舒驚出一身冷汗,飛也似地鑽出來,痛罵一般斥責,“樞梁大教司若是知道你如此口無遮攔,這年朝,定不會讓你替他前來!”
“慎言。”那平淡莊重的聲音好似來自大殿的每一處,彭誠舒好似驚弓之鳥般倒退兩步,循着聲望去,那好似是陳婉的心髒傳出的聲音。
“彭誠舒,退下。”方千秋皺皺眉,在高台上輕聲将彭誠舒喝退。這火突兀一把便燃了如此高,最後竟燒到這個自小便被他親手捧上神座高台,繼承了前任教皇之神聖的樞梁大教司。
“南方軍區之事,容後再議,誰有什麼看法寫個折子,年後孤自會再提。于國,孤僅是總理,萬事不可一言以蔽之,你們同樣要謹言慎行。今日嘈雜事不許再議,都寫個折子遞上來。”
“更何況,柳家兄妹都未上朝,你們吵架,主人公不在,孤能作何啊?”方千秋的聲音轉冷,卻也隻冷下片刻,“隻是,南方兵力單薄,确實迫在眉睫,孤特批下兩支艦隊,以作防備。卿等無事,便退下吧,晚間宴飲切記不可缺席。”
不等殿上衆臣有何反應,方千秋隻揮揮衣袖背身而去,随之,衆人的目光看向遠處那不起眼的屏風,其上的影子也已不見了蹤影,終了隻能作罷。
年成令顫顫巍巍走出大殿,鷹鹫似得掃過潮水般退下大殿的人群,在一個有些垮落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嘲諷的笑了笑,搖着頭,沒事人似得離去。
“去遊龍诏獄。”
“瞭查司。”殷都某處莊園,陳甯生正和幾個篩選過的中層軍官坐在地下室,圍着收集到的情報部署,“在目标時間段内,我們監控到的所有瞭查司押解船,最終都指向了瞭查司總部。”
“年末的大朝會瞭查司監察防衛任務重,還要和殷都防衛司死磕,顧不上自己的猴子屁股。”陳甯生不知從哪弄到了一張防衛圖,“這是我花了大代價搞來的,和前兩年的防衛布置類似,真實性有一定依據。”
“現在我們已經摸到老虎胡須了,有誰要退出的,我絕不阻攔。”
陳甯生希冀地看向每一個人,他看得出他們的猶豫,哪怕到此刻,也沒幾個人真的打死了要一條路走到黑。
“既然如此,兄弟們,我陳甯生,陳勇安,欠你們一條命。”
陳甯生在身後的櫃子上取下一口海碗,腰間抽出短刀,左手握在刀刃,輕輕劃下。
“聖靈在上,我陳甯生,與在坐各位兄弟,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心念相連,同舟共濟,共富貴,同甘苦。若有違背,竭血而死!”
血一滴滴彙聚小半碗,眼前些許有了些重影,短刀滑落,正插進桌面。
“現,我作出部署!”
陳甯生用力的将眼前的重影逼到一起,指上惹眼的血抹在蒼白的唇上,斬釘截鐵的落下了最後的決心。
咔——
山上幹枯的灌木被沉重的戰靴一腳踩成粉末,枯樹上的烏鴉驚起,顫動的樹枝點在肩頭灰色的枷鎖徽章上,淡紅色的輪廓燈漸漸熄滅。山腰處,居高臨下,全景顯示着下方的整條山谷。
“發送定位。”
小方匣子被拉開,悄悄地,地面上投出一個極小的投影,幾個綠色的光點交相輝映。
穿過山谷,一個山丘被幾條山脊圍在中央,正落在這交縱的盆地中央。
雜草叢生,卻見不到一棵樹,山丘也好似被削去了兩半,正對着進入山谷的,是崎岖的一面斷崖。
“僞裝。”不算嚴密的僞裝并沒有屏蔽熱信号,準确來講,也隻是合金隔斷門在太陽暴曬下吸熱後,熱量與三防混凝土的不一緻導緻的僞裝暴露。
铛——
陳甯生用拳頭錘了捶那斷崖,熟悉的合金質感确定他的判斷。随意拉住一串爬山虎,猛地一拉,果然是被反輻射纖維編織在一張僞裝網上的。
呲嘶——!
僞裝網被撕開,十餘米高的防爆門鏡面般光滑,正映着山頭昏黃的殘陽。
“警戒!”陳甯生看着那鏡面,猛地大喝!
嘭——!
合金碎屑打在他的目鏡上,全景顯示中有一瞬間被那塊細小的碎屑占據,驚得他猛閉上眼,又猛地睜開。
碎開的彈體打在他的肩甲上,兩側的戰士應聲倒下,一切都太快了,來不及反應,隻片刻,身邊已經沒有一個站着的人,鏡面般的斷崖上斑駁的染着血迹,正在一串串淌下。
倒在地上掙紮的将死之人在這荒山枯野中,好似要被那身周無處不在的,漫山遍野的枯枝吞噬,它們好似有了生命,變成蛇群,變成觸手,将那些人在他的視野中奪走,吞噬,隻剩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陳小将軍!放輕松,人命嘛,早晚要習慣的。”
身後,那斷崖裂開,鏡面般的防爆門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了,隻是不是他們打開的。
裡面,年成令閑庭信步般迎着染了血的殘陽走出昏暗的陰影,擡起護面的同時,擡起手擋了擋有些刺眼的夕陽。
“我瞭查司出現的正正好,若再晚些,叫這些圖謀不軌之徒綁了陳小将軍,進了這诏獄,怕就不好解釋了。”年成令臉上的褶子都笑到了一起,“陳小将軍前途無量,聖靈護佑,此時此刻,老頭子我都沾了光啊,少了一件潑天的麻煩事,多了一件唾手可得的功勞。”
“年成令,你裝什麼傻!”陳甯生擡起槍,指向年成令。
年成令對着那比眼窩還要大一圈的槍口挑了挑眉頭,锃亮的膛線正藏在陰影裡照不到一絲光亮,倒是顯得這像個玩具。
“陳小将軍,你可要考慮好,這是為了你我的前程。你年輕,何必鑽牛角尖呢?”年成令笑着,上前兩步,握住槍口,緩緩上擡。
“你總不會真的覺得自己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們是一個世界人吧?江家那位公子,就算把天捅破個窟窿,也有江老将軍撐着。”年成令又上前兩步,“你呢?努力這麼多年,混出來了,甘願做馬前卒嗎?”
“我是陛下眼前的人,我就是陛下的臂膀,我能站在你的面前,意味着什麼,我希望你清楚。”年成令的笑漸漸陰冷,逼得人顫抖。
“樞梁教廷垂下的橄榄枝,你握住了;司煙伸出的手,你也抓住了;現在呢,這個國家最高權力者,至高無上的那個人,因為你的過去,把手伸到你的面前,你反而要撥開嗎?”
蒼老的聲音好似惡魔的低語,在少年的耳邊回蕩,滲透它的蠱惑。
“陳甯生,你不傻。你也知道你想要什麼。”
“還有你的父母,他們要什麼樣的生活,你一直想要給他們什麼生活。”
“他們是要吃飽穿暖,還是和那些老爺領主一樣,可以任意踐踏那些賤民,淩駕于惡心的律法。”
嘭——!
“夠了!”陳甯生有些恍惚,怒喝的同時摳響了扳機。突兀的槍聲将他脆弱的精神幾乎崩碎。
年成令被驚的閉上了眼,再睜開眼中已全是恐怖的不可直視的咒惡,可隻是片刻,那不經意流出的恐怖被掩蓋,皺起的可怖面孔也舒展開。
“哈!”年成令看着陳甯生恍惚、恐懼、虛浮的模樣,一字一字的笑了出來,“哈!哈哈!”
年成令指着陳甯生,張大了嘴,肆無忌憚的笑起來。